一碗又一碗药灌进她嘴里，她胃部翻搅，全吐出来，这不是寻常生病，可能咬咬牙忍一忍总会好，毒素像无数蚂蚁一点点啃噬她的身体，痛苦磋磨她的意识，迫使她走向深渊。</p>
她本来能保持清明，随着时间过去，越来越糊涂，有时候甚至都昏过去，难以向太医反馈。</p>
又一次把解药吐出来，她迷蒙中听到太医担忧的声音：“这孩子是不是不行了啊？”</p>
另一个太医声音苍老：“解药怎么也吃不下去，别说给长公主试药了，会先被这种毒毒死……”</p>
死。</p>
这个字如惊雷骤然地从天际丢下，在谢以云意识里炸开“轰隆”巨响，唤醒沉寂的她。</p>
她还没逃离深宫，她怎么能死在深宫呢？人一旦死了便成尘埃，前程往事皆过去，她不甘心，只有活着，才能过上她想要的生活。</p>
她蓦地睁开眼睛，使出浑身最大的力量，拽住那太医的衣服，就像快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一般，遍布针孔的手上暴出无数青筋。</p>
谢以云睁着双眼，那双眼中燃烧着熊熊求生之火，这是她为朱琰遭受的最后一次罪，只要熬过去，自此之后，山高水阔任她去。</p>
所以她不能死。</p>
太医明显被她吓一跳，但她不在乎什么礼数，喘着气说：“我、我还可以试药，我不会死，我不会死……”</p>
“好好好，”太医连忙拂开衣摆坐下，仔细给她施针，问，“现在感觉如何，能吃下药么？”</p>
她张开嘴唇：“能，我能，解药呢？”</p>
热腾腾、黑乎乎的解药送到她嘴边，这一回，她一口一口吞下去，终于没有吐出来。</p>
如此折腾一夜后，完美的解药被送到碧云阁，而碧云阁的一个小小耳房里，太医正在撤出，其中一个老太医摸了摸谢以云的脉搏，为她掖被子，若有所思地说：“好孩子，好好活下去，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来太医院找我。”</p>
谢以云乖乖点头，她刚解完毒，浑身乏力，模模糊糊睡去。</p>
天亮之后，朱琰醒过来。</p>
对他来说，这一夜就如往常一样，因太医用了珍贵的镇痛药，所以毒素没折磨他半分，就连脸色都不显任何病态，这是他惯常过的、尊贵的生活，却不会想到，有人为他试药，去鬼门关转了一圈，差点回不来。</p>
吃早膳的时候，他目光在四周逡巡，发现没有谢以云的身影，便问：“谢以云人呢，去哪了？”</p>
淑妃正在为他舀清粥，说到这孩子，她放下勺子，说：“他啊，给你试解药后，现在在耳房睡着呢。”</p>
淑妃说：“你昨天危急的情况可把为娘吓死了，是他主动出来要试药的。”</p>
朱琰反问：“试解药？”</p>
淑妃挑拣昨天一些事说，朱琰听到谢以云想要一个与她自己有关的要求，他撑着下颌，长睫低垂，只看着清粥，似乎自言自语：“他想要什么？”</p>
淑妃不甚在乎：“太监能要什么？顶多是金银珠宝，再不济，想要什么权力，我们给他就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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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淑妃对谢以云的印象不错：“这孩子不愧是你养的一条狗，对你是挺忠心的。”</p>
谢以云是朱琰的一条狗，是紫烟宫上下都知道的事，但是，听到淑妃漫不经心的夸赞，朱琰第一次觉得不快。</p>
明明是他自己给谢以云定的位置，临到头来，又觉得不合适了。</p>
他想，这和他在山洞捋清的心思有关。</p>
朱琰顿时没有任何胃口，匆匆吃了一口粥，撂下碗筷，快步走去耳房，但他来晚一步，有宫女正在收拾被褥，一看到朱琰纷纷福身行礼。</p>
“人呢？”朱琰问。</p>
宫女回：“长公主问云公公吗？不久前他刚离开耳房，不知道去哪里。”</p>
朱琰退出耳房，他一路上遇到不少下人，可是没有一个知道谢以云去哪里，直到他转回碧云轩，才看到谢以云。</p>
她背对着他，宽大的绛色衣裳更显她身材娇小，她笼着袖子躬身，好像在和淑妃说什么，淑妃幽幽叹口气。</p>
淑妃看到朱琰，朝他招招手：“琰儿你来了，正好，我还想让人去找你呢。”</p>
谢以云知道朱琰在她身后，便侧过身，行礼。</p>
朱琰打量着她。</p>
她一张小脸煞白，向来圆圆的眼睛半阖着，是难以言喻的温顺，让朱琰又想揉揉她的发顶，他又看到她没有一丝多余软肉的脸颊，心想，还是太瘦了点，以后要让谢以云多吃点，吃得揣在手里软乎乎的，那是最好的。</p>
“琰儿？”淑妃反问。</p>
朱琰回过神，他背着手阔步走到桌前坐下，对谢以云说：“过来。”</p>
谢以云下意识朝他走出一步，却停住，抬眼看看淑妃，因为她把要求和淑妃说了，现在，应该是由淑妃和朱琰说。</p>
而朱琰见她收回脚步，不由皱起眉头，死死地盯着谢以云。</p>
淑妃还没察觉异样，只说：“琰儿，我刚刚跟你说，小云子试药的时候提出一个要求，你还记得吧？”</p>
朱琰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记得。”</p>
朱琰心思灵敏，一下猜出，谢以云把要求跟母妃提过后，敢理直气壮地无视他，他倒想看看，这个小太监能提什么要求。</p>
淑妃瞥了谢以云一眼，再说：“小云子说，以后不想在紫烟宫服侍，他想离开紫烟宫。”</p>
其实，淑妃听谢以云说这句话时，还不太信，明明谢以云在朱琰这里所享受的，是其他太监没有的身份地位，在所有人以为他忠心不二时，他居然想离开紫烟宫。</p>
朱琰脸色没有明显变化，就像在聊天气那般寻常，只是歪了歪头，同谢以云确定：“你说什么？”</p>
谢以云小心地观察他的脸色，没发现任何不快，她心里定了定，躬身行礼：“回殿下，奴才的要求，仅仅是离开紫烟宫。”</p>
她把对淑妃说过的说辞再说一遍：“关于殿下的真实身份，奴才一定守口如瓶，不会和任何人说，也请殿下和娘娘看在奴才尽心尽力服侍的份上，信奴才一回。”</p>
沉默。</p>
谢以云后知后觉发现，四周的空气好像在一瞬之间堕入寒冬，冷厉得紧。</p>
却看朱琰脸色莫测，他抬起脚，猛地踹向还没收走早膳的八仙桌，力气如此大，导致整个桌面被掀翻，“哐啷”的一声巨响，杯盏碗筷全部摔到地上！</p>
谢以云吓得跳开一步，她观察朱琰的脸色，这才发现他眼眶有点泛红。</p>
淑妃也是被狠狠吓到，她知道自己儿子秉性，连忙唤来宫女，扶着宫女的手后退，离开碧云轩。</p>
一时间，碧云轩只有谢以云和朱琰。</p>
只听朱琰又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p>
谢以云总算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这八个字，一点都不和善，她敢肯定，如果她把刚刚说的话再重复一点，朱琰一定不会放过她。</p>
她颤抖着跪下，想起淑妃的承诺，说：“殿下，昨日娘娘答应奴才了！”</p>
朱琰两步走到她面前，他俯视着她：“我母妃答应的事，又不是我答应的事。”</p>
他连自称都没用上，只用了“我”字。谢以云慌张地眨了眨眼，脑子倒是转过来了：“那奴才去找淑妃娘娘。”</p>
朱琰气笑了。</p>
天知道他花多大的力气咬住嘴唇内的软肉，尝到血腥味才让他冷静下来，可谢以云一句话，轻而易举推翻他仅剩的冷静。</p>
谢以云想走，不对，她居然敢走。</p>
朱琰闭上眼睛，他额角“突突”直跳，被背叛的剧烈愤怒徘徊在他胸腔，他对她够好了，她出去问问，以前那些太监在他手上，哪个能活过三个月？而她不仅活下来，现在有身份有地位，谁敢小瞧紫烟宫的云公公？遇刺的时候，除了他去救她，还有谁留意到一个小太监？</p>
她却不知足，居然想走。</p>
尤其是现在，朱琰好不容易稍稍清楚自己心中所想，还想着要怎么怜她，结果，谢以云的作为，就像一个巴掌，恶狠狠扇在他脸上，打得他头晕目眩。</p>
他压住翻腾的暴虐，双目猩红，抬脚踹她：“你去找淑妃！”</p>
谢以云摔倒在地滚小半圈，刚爬起来，朱琰走上前，又踹了她一脚，不让她起来，恶声恶气地：“快去啊！”</p>
这一下踹中谢以云的手肘，袖子下的针孔细细密密的疼，她抱着手臂蜷缩起来，朱琰提着她的衣领：“起来，不是很能吗，继续走啊！”</p>
谢以云不敢看他，只是她试着爬起来时，背部又被一踹，她再次摔到在地。</p>
他控制着每一脚的力气，不疼，但充满恶意的戏弄，就是不让谢以云起来。</p>
等看着谢以云不敢尝试起来时，朱琰站在他身边，盯着她：“知道我为何生气么？”</p>
谢以云仰视朱琰。</p>
她以为她提出的只是一个小要求，没想到再一次让她的尊严被朱琰碾碎在脚下。</p>
她只是不想做狗而已啊。</p>
可是，这个角度，突然让她似曾相识，那时候的她刚被逼着跳完湖水，只记得他冷冷地说：“你做狗时是我朱琰的狗，做人时，也是我朱琰的狗。”</p>
“什么时候忘了这条，这条命就不用要了。”</p>
是啊，她作为一条狗，却妄图离开主人，去寻找自己的自由。</p>
她下意识把自己团成一团，眼泪无意识地往下流，低声道：“汪，汪。”</p>
朱琰双目一凝，脸上尽是不悦的神色：“学什么狗叫？”</p>
谢以云哽咽着：“汪。”</p>
朱琰：“我让你说话。”</p>
谢以云闭上眼睛不敢看他，眼泪濡湿眼睫，从脸庞上低落下来，只看嘴巴一开一合，却又是：“汪。”</p>
朱琰倒吸一口气，他来回踱步，平时应付朱珉的千百种阴谋诡计，一个都使不出来，他看着地上缩成一团的谢以云，脚步忽然停住。</p>
他有点茫然。</p>
剥开男扮女装长公主的伪装，剥开深宫重重的算计，他只是个普通人，一个普通得不懂要怎么对别人好的人。</p>
他最开始让谢以云学狗叫，是存心羞辱她，可是，他都这么久不曾再让她学狗，为什么谢以云会下意识用狗叫回答他，抗拒回答他的问题？</p>
他有点烦躁，纵然刚刚有多少怒火，这一声声狗叫足够让他冷静。</p>
他蹲下来，阴沉沉地盯着谢以云：“起来，我不踢你行了么？”</p>
谢以云小心翼翼地睁开湿漉漉的眼睛，圆圆的眼角往下一压，委屈又可怜，朱琰看得心里很堵，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情绪，好像一颗砂粒卡在他胸腔内，左右翻滚都是难受。</p>
他想让她起来，别躺在冰冷的地面，结果一伸手拉她的手腕，谢以云皱眉发抖，朱琰坚持不放手：“我没用力。”</p>
谢以云摇摇头，还是想把手收回来。</p>
朱琰察觉到，他猛地掀开谢以云的袖子，只看细白的手肘上布满针孔，有的还渗着血珠子，难怪谢以云会疼，他立刻松手，沉下脸：“怎么弄的？”</p>
谢以云声若蚊蚋：“试、试药。”</p>
朱琰从怀里拿出帕子擦拭她手上的血液，轻声说：“很疼？哪个庸医扎的，我让他跪在你面前磕头。”</p>
谢以云摇头。</p>
朱琰语气一下又不耐烦了：“那要怎么样才不哭？”</p>
谢以云两片没什么颜色嘴唇轻轻一抖，好像在重复几个字，朱琰听不清楚，过去他要是听不清楚，会让别人说大声点，也没人不敢不说大声，但现在，他主动低下头去听。</p>
只听谢以云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柔软，但这三个字，却直戳他的胸腔：</p>
“让我走。”</p>
作者有话要说： 古有七步诗，今有七步狗（狗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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