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说, 门外又来很多人。</p>
白以云不惊不诧，已然习惯。</p>
她这方小小的书斋，每天来光顾的人, 却不一定是为了润笔, 这是她料得到的，甚至曾有登徒子一上来就摸她的手背, 那次她虽然以冷言冷语把人刺走，后又报官府, 处理得很冷静，但她知道不能一直这样。</p>
歇息一整天，她想，既然她“名声”已经打出去，如果在书桌前加一张帘子, 第一是一定程度阻止登徒子的直接冒犯, 第二也能给自己再添一点神秘，对男人们来说, 半遮半掩总更引人注意。</p>
后来事实证明, 效果果然不错。</p>
想到这里，白以云提着毛笔的笔尖在黑墨里蘸蘸，跟小书童说：“请客人们进来罢。”</p>
没一会儿, 外面说笑声传到屋里，白以云抬起眼，隔着一层竹帘外面人影幢幢, 约摸得有六七个人, 细节的看不清，但她的目光还是一下落到一个身形高挑的男人上，不难想象, 这人定是鹤立鸡群。</p>
以云同系统说：“这个肯定是男主。”</p>
系统：“这不废话吗。”</p>
如以云所料，崔珏在六七人中鹤立鸡群。这六七人衣着都是宽衫大袖，他们穿起来没气质，甚至有的人气度还不如外头的贩夫走卒，但只有崔珏匀称、高大的身材撑得起这种大袖，走起路来，衣摆飘飘，坦荡荡的，有种谪仙之姿，一股清濯华贵之气油然而生。</p>
从踏进这白氏书斋，崔珏的眉头就没松开过。</p>
素闻苑城有位女先生，他本是奔着人才华的名头而来，结果一进来，鼻子却充斥满室杏花般的甜香，他惯用清冷的香，乍然闻到这么浓的香，有些不适，尤其这香还是闻得出来的不讲究的劣质。</p>
闻香识人，若一贯追求浮夸的香味，性子也不过如此，遑论才华。</p>
登时，他心里有点谱，所谓女先生，名气该是浮于表面。</p>
果然，带他来的表弟朝他挤眉弄眼，透露着猥琐：“哥，你是不知道，陆白氏在我们苑城有名的不是她的字，是她的脸。”</p>
说完之后，表弟大声朝座上的陆白氏说：“今个儿爷高兴来赏你面子，你识相点，快快把那劳什子帘子撤了，爷们几个更高兴，给你的银子保管够。”</p>
崔珏眉头拧得更紧。</p>
然而，被帘子遮住的女人却不气，只是听到一点细微的铺纸声，隔着帘子，能看到不甚清楚的轮廓动了动，紧接着，只听她公事公办地说：</p>
“几位公子想写什么？写给何人？又要送到哪方？需要注意什么？”</p>
女人的声线不高不低，每句话的末尾压在喉头，短促而柔软，就像在腻人的杏花甜香中，忽然滴入一滴清澈的兰花水露，闻者无不想到舒展着翠绿长叶的白兰。</p>
表弟因她的无视生气：“好啊，你不主动掀开是吧，别给脸不要脸！”他摩拳擦掌，就要主动动手。</p>
崔珏摇摇头，抬手拦住他：“不得胡来。”</p>
表弟平时被家里宠坏，性子直来直往，这一番话里他像极无所事事的小恶霸，崔珏出于各种方面的考虑，自然都会拦住他。</p>
表弟小声嘟囔着：“好吧好吧，还想让哥看看她的容貌的，我打赌，你在洛阳城内是没见过这脸，不看多可惜……”</p>
崔珏轻提一口气，脸色微僵，表弟这才住嘴。</p>
任帘子外的人吵来吵去，以云不插嘴，这会儿等他们安静，她才又开口，说的还是那几句话：“几位公子想写什么？写给何人？又要送到哪方？需要注意什么？”</p>
表弟是个实打实的纨绔，刚受挫，这会儿又有了坏主意，嘿嘿笑着说：“我说什么你就写什么，你给我写——”</p>
“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芙蓉陵霜……”</p>
这是一首淫/诗。其余表堂兄弟一听，不由哄堂大笑。</p>
可他话才说一半，头上猛地吃了一记拳头，他咬到舌头，疼得哎哟叫唤，便看自家表格眉眼之间带着愠色，而本来笑着的众人也连忙收声，毕竟他们不敢得罪崔珏。</p>
崔珏表弟再怎么糊涂，也知道自己不能惹得崔珏不快，连忙告饶：“哎哟表哥别气，我这不是，这不是想玩玩而已嘛……”</p>
崔珏冷冷地瞥他一眼，他看不起表弟对一个女人的侮辱，他不再理会表弟，只对帘子内的女人说：“陆夫人，兄弟多有冒犯，请别介怀。”</p>
白以云没有说话。</p>
正当崔珏心有疑惑时，那小书童拿着一张纸走过来，两手捧着递给崔珏表弟，只看那纸上，一行娟秀小楷写着：“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芙蓉陵霜。”</p>
横竖撇捺，一笔笔很稳妥，丝毫不见执笔主人的羞耻和愤怒。</p>
接着只听白以云说：“一共十四个字，请如约支付一字十文，一共两贯铜钱并四十文。”</p>
在她说完后，小书童配合地拿出钱袋子：“这位爷，这里还支持找零。”</p>
崔珏：“……”</p>
他抬起眉梢，也成，是他多想，陆白氏就是为赚一口饭的钱，没什么不对。</p>
“还以为会有点节操呢，不过如此。”崔珏表弟嘀嘀咕咕，没见着美人，郁闷地拿着半首淫/诗看来看去，想着这平平无奇的小楷怎么卖到一字十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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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珏清清嗓子，表弟不敢再造次，忙把诗藏到袖子里，还了钱。</p>
有了崔珏这一出，其他几个纨绔不敢再出口调戏，怕坏了崔珏的心情，他们让白以云写的只是些寻常诗句，不过草包纨绔脑子空空，甚至连小儿歌谱都出来了。</p>
白以云写完之后，她轻轻吹吹纸面，又揉揉因写得多而酸软的手腕，让小书童把纸拿出去。</p>
至此，这场闹剧总算要结束。</p>
可几人就要离去时，白以云觉得不对，微微提高声音：“公子且慢。”</p>
崔珏停住脚步。</p>
白以云说：“你们还有一人没有写，是不需要写了？”</p>
崔珏是以云口中唯一没写字的，他鞋履一转，衣摆露出飘逸的弧度，微微颔首，道：“在下不需要写字，辛劳你了。”</p>
崔珏这样的人，刚刚阻止表弟的荒唐行径，只是他为人处世的原则，而不是真的出于对一个寡妇的偏护，所以这句话带着距离感，生疏又礼貌，没有逾礼。</p>
白以云心底明白，不过，这点帮顾对白以云来说够了，毕竟这几个月来，面对带着恶意的男人的调戏，她都要忘记自己其实并非浪□□子。</p>
她无声笑了笑，想给崔珏留点什么，便一边伏笔写字，一边说：“我赠一句话给公子吧。”</p>
小书童再一次拿着纸送到崔珏手上。</p>
崔珏展开纸，上面的小楷不如最开始那般端庄，随性许多，只写着：久居兰室不闻其香，久居鲍市不闻其臭。</p>
崔珏：“……”</p>
这句话出自百年前著书孔子家语，是指一个人若长期和品行高尚者为伍，如于芝兰之室沐香，自身也会带上兰香，反之，长期和品行败劣者为伍，如置身卖鲍鱼之地，融入其中，难以察觉自身沾染臭味。</p>
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白以云一句话，好听点是指出崔珏处于“鲍市”，难听点就差直说崔珏是一个伪君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