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医很快来了，隔着纱幔给兰以云把脉。</p>
时戟在纱幔内，声音沙哑：“如何？”</p>
府医低头写方子，一边说：“王爷，姑娘是寒气入体，本来有旧疾未好全，如今新染风寒，新旧交叠，时候过久，小的开这副药，先压一压寒气，今晚上定要小心，若是一个不慎，恐怕……”</p>
时戟慢慢闭上眼睛：“去煎药。”</p>
他知道府医后面要说什么，所以更听不得。</p>
不可能，他绝不可能让这种事发生。</p>
环着她的手有点颤抖，时戟吹吹煎好的药，试图喂到她口中，然兰以云仍在昏迷，根本不张口。</p>
府医明白情况：“小的去拿漏子来。”</p>
时戟：“不用。”</p>
他喝口药，低头，强撬开兰以云的嘴，一滴不漏地喂进去，半点不怕病气，也不带任何情意，紧接着喂第二口。</p>
嘴里药味苦涩，他一口口喂完，轻轻顺她后背，只望这药能快些出作用。</p>
好一会儿，见兰以云脸上回点颜色，他漂浮不定的神思才回到脑中。</p>
时戟深深吸口气。</p>
待府医出去，婢女们有的备热水，有的备冰的帕子，还有的去小厨房烧粥，一进小厨房，发现摔在地上的茶壶。</p>
时戟看着呈上来的茶壶，冷冷地问：“昨夜是谁值守？”</p>
许久，无人应声。</p>
时戟冷笑。</p>
好，很好。</p>
他眼角猩红，衬得深棕眼眸中杀气极盛，盯着那些婢女，已然如看死人，冷厉道：“每个人一百大板，滚出王府。”</p>
“王爷饶命！”</p>
“奴婢再也不敢了，王爷饶命啊！”</p>
别说一百大板，就是几十大板，都是要人命的。</p>
而时戟就是要她们的命。</p>
好一些趋炎附势的女婢！想到兰以云浑身滚烫，无依无靠地挨着风寒，甚至差点出事，时戟恨不得当场戮这些下人。</p>
婢女们挣扎着求饶，时戟却只是低头，小心地用嘴唇碰碰兰以云的额头。</p>
好在，她额头没有一开始烫得那么厉害了。</p>
端详她的容貌，时戟紧紧拧着眉头，几天不见，她好像瘦了点。</p>
他只是想让她低头啊，她就出了这样的事，到底是她遭罪，还是他遭罪，他已经分不清。</p>
屋外传来婢女们挨板子的惨叫声，此起彼伏。</p>
大约打到第十下，时戟忽的察觉怀里的人儿动了，整颗煎熬的心猛地提到胸口，他小心翼翼地抚她的鬓角，唤：“以云？”</p>
兰以云的睫毛动了动，嘴边呢喃。</p>
时戟低头细听，便觉她声音气若游丝：“……好吵。”</p>
时戟招手叫来下人：“去，将外面的牲畜嘴吧堵上。”</p>
兰以云从昏沉中慢慢找回知觉时，听到的就是这句话。</p>
她还没睁开眼，便觉自己趴在一块热炭上，暖洋洋的，可刚刚那个声音就是景王爷，即使她不想承认，也不得不睁开眼。</p>
她脑袋懵懵，分辨出，自己果然在时戟怀里。</p>
男人面露喜色：“烧还没退，你还有哪里不舒服？”</p>
兰以云根本没力气挣脱，听着外头的叫声，即使喉咙极痛，还是道：“别打了。”</p>
时戟的喜意收起，他冷冷地说：“这群牲畜伺候不周到，不如就这么死了罢。”</p>
兰以云皱眉，咳嗽一声：“别打了，和她们没有关……咳咳，没有关系。”</p>
时戟说：“怎么和她们没关系？”兰以云会如此，那些女婢死个七八百遍都不为过。</p>
兰以云禁不住：“咳咳。”</p>
时戟听兰以云说话，又极为心疼：“好好，你别说话了。”</p>
眼神示意屋内值守的婢女，婢女外出，不一会儿，外头的惨叫停歇，这些婢女终究留了一命。</p>
兰以云又合上眼睛，她耳朵嗡嗡响，醒来后，一时半会也睡不着。</p>
时戟小心翼翼地轻抚她后背，如重获珍宝，直到陆立轩进来，他才冷漠地说：“将那些女婢全打发出府。”</p>
听到这句话，兰以云睁眼，她闷咳一声，时戟接过热水，亲自喂她喝。</p>
喝了几口，兰以云清清嗓子：“也没必要把她们打发走，她们没做错什么。”</p>
时戟不同意，抿了抿嘴角，素来刚毅的面庞，见兰以云软和的模样，也温柔几分：“知道了，你再歇息一会吧。”</p>
兰以云淡淡看了他一眼，想从他怀里挣开。</p>
时戟与她对视，暗暗加重环抱的力度。</p>
平日里兰以云本就无法与他比力气，现在她生了病，更不用说。</p>
无果，她闭上眼睛，笃定得罪到底：“王爷还是不信我今日这急症，和她们无关吧？”</p>
时戟没有应答。</p>
兰以云轻轻一笑，似是自嘲，又似乎讽他：“若非王爷三番两次不肯见民女，婢女们又如何会以为紫宸院不得宠，筹谋离开……就连民女，也以为民女终于叫王爷厌恶了……”</p>
环着她的手臂一僵。</p>
兰以云生病，脑子却不糊涂，继续说：“王爷既打定主意，要让民女吃苦头，”她睁开眼，目中清凌：</p>
“又何必惺惺作态。”</p>
时戟的呼吸猛地一沉。</p>
他浸/淫权势几十年，怎么会不明白，下人最是趋炎附势，他冷待兰以云，他们会以为紫宸院大势已去，怎么可能尽心服侍。</p>
正是明白，他才越来越冷待兰以云。</p>
他想让她后悔，让她吃苦，过来求他。</p>
尤其知道她不肯低头，他更是成倍的冷落，只觉得她终有受不了的时候，由奢入俭难，这种至高无上的生活，没有谁得到过后还能轻易放手。</p>
只要她来求他，终会让他占有心房的一席之地。</p>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失手了。</p>
即使他再不愿承认，一切的罪魁祸首，只有他。</p>
兰以云一句“惺惺作态”，狠狠揭开他的掩饰，暴露他的卑劣，刺入他的软肋。</p>
是他差点害死兰以云。</p>
时戟苦笑一声。</p>
过去他在战场上，曾提着敌首的头颅，一遍遍地冲破厮杀，身上挂着七八支箭，也曾有深可见骨的刀伤，血流不止，还曾从悬崖上掉落，摔得头昏脑涨。</p>
但都没有现在令他疼。</p>
心口的刺痛蔓延到浑身，他竟然也会疼得浑身僵硬。</p>
他闭眼，只能愈发抱紧兰以云。</p>
而兰以云声音轻柔：“王爷，放手吧。”</p>
“王爷对民女，只是因不知名的谷欠念，”兰以云眨了眨眼，有些疲惫，可是她怕现在不说，待到以后，就没机会说了，“随便找一个别的女人，也没有差别，为何偏偏是民女？”</p>
兰以云的问话，也是时戟一直以为的。</p>
天下女子千千万，为何只要她？</p>
时戟深呼吸，他喉头发紧，一瞬不瞬地盯着兰以云：“你以为呢？”</p>
见兰以云目光躲闪，他抓住她的下颌，近乎咬牙切齿：“你不提倒好，一提本王是想明白了。”</p>
“莺莺燕燕无穷尽，然于本王而言，没有情，哪来的谷欠。”</p>
或许，时戟也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p>
一刹那，他茅塞顿开，长久缠着两人无形的、杂乱的线，也逐渐明了。</p>
近乎表白的措辞，让兰以云措手不及，她呆呆地看着他，脱口而出：“王爷喜欢民女哪里，民女改好不好？”</p>
时戟气笑了。</p>
他这一天的心情也算跌宕起伏，但全数是为了她，为她怒，为她喜，为她狂，然如今，他不可能放开她。</p>
就算她要气死他，那他也认命了。</p>
时戟拥她更紧，妥协说：“行了，还发着热呢，话还这么多，快睡去吧。”</p>
兰以云有点闷闷不乐，可也确实累极，她再次闭上眼睛，只听时戟说：“秦刘氏过几日就会入府，你快点好起来。”</p>
趴在他胸口，兰以云睫毛动了动。</p>
时戟知道她听进去，一颗心才真正放下来。</p>
一夜无眠，等兰以云彻底退热，时戟才动了动，谨慎将她放在绵枕上，替她别好头发，他起身动动筋骨，出门去。</p>
陆立轩跟在他身后，时戟说：“去拿王府印玺。”</p>
只有十分重要的时候，才会用到王府印玺，陆立轩不敢猜测，直将印玺给他。</p>
时戟坐下，执笔写奏折，最后，他审视完用词，在文末郑重盖上印玺。</p>
陆立轩站在一旁，看得心里骇然——这奏折，居然是与皇帝请赐婚，景王府内，要有王妃了！</p>
而这王妃姓兰，名以云。</p>
三十年来，时戟终于定了要娶正妻的心。</p>
时戟并没有忘记皇寺住持说的大灾，他想，他心甘情愿，何况如果真有大灾难，人定胜天，他不会束手就擒。</p>
他什么都不怕，只怕兰以云不肯接受。</p>
闭上眼睛，时戟将奏折放在案上。</p>
如果是过去，写完他就送到皇宫去，可是想到还病恹恹的可怜人儿，他心里又是揪疼。</p>
这件事，还是要与她再谈谈。</p>
***</p>
等兰以云真正好全，已经是五日后的事。</p>
秦刘氏是时戟安排的，不怕她真的不来，兰以云也终于见到这位大调香师，秦刘氏穿着朴素，面色素净，因常年香味熏陶，周身大气随和。</p>
兰以云跽坐于地，行了一个弟子大礼，</p>
暖阁阁门被关了起来。</p>
而时戟坐在阁外的亭子，处理公务之余，时不时看向暖阁。</p>
这场谈话，持续整整一天，仍不见结束，夜里，秦刘氏宿在王府，而兰以云直到睡前，都在回想一整天的对话。</p>
甚至连时戟堂而皇之睡在她身侧，她也分不出心思去管。</p>
时戟又气又好笑，半揽着她睡。</p>
紧接着，第二日、第三日……直到第七日，整整七天，秦刘氏和兰以云这场对谈，才终于结束。</p>
两人交流新的调香办法，秦刘氏对香液很感兴趣，而兰以云也拿到无数珍贵的经验。</p>
秦刘氏感叹：“若说一开始是我教你，如今，是咱彼此交流，你于我而言，亦是师。”</p>
兰以云怎堪如此夸赞：“不敢当、不敢当。”</p>
秦刘氏很欣赏她，再次说及她的瓶颈：“好孩子，你好好回想调出那种香粉前后，是遇到什么事，这是你越过这个槛的关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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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秦刘氏离去，兰以云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她记性不错，那么久的事情，只要能一天天倒推，她还是记得许多细节。</p>
她在宣纸上画画点点，终于，倒推到给江北侯府调香粉的前后。</p>
在那之前，她的生活是围绕着千香阁的，顶着桃香的名号，为千香阁调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p>
然而，发生了一件事，让她躲在千香阁，不愿见人。</p>
香粉也是那段清心时光中调出来的。</p>
笔尖顿了顿，兰以云在纸上写下一个字：</p>
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