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报告里,写下‘高度怀疑’这四个字。”
他转过头,再次看向刘承德教授,眼神清澈,却又无比锐利。
“刘教授,昨天您批评我,说我的报告连‘对照组’都没有,这是对学术的背叛。”
“那我想请问,如果我们要设置一个严谨的对照组,是不是就要让另一批健康的孕妇,和刘翠花一样,怀胎十月,喝同样的水,吃同样的粮食?”
“用一个未出世的、可能会残缺的生命,去验证一个我们早已心知肚明的‘科学结论’?”
“请问教授,这,是符合学术伦理,还是在背叛人性?”
“轰!”
叶凡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刘承德的心脏上。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一生都以严谨、正直、坚守学术原则为傲,可今天,在这个破败的农家小院里,他引以为傲的原则,被叶凡用最朴素、也最残忍的现实,撕得粉碎。
他不是在和叶凡辩论,他是在和自己的良心,进行一场天人交战。
林国良的脸色也变了,他意识到,局势正在彻底滑向他无法控制的深渊。
叶凡根本没有给他们辩驳的机会,他用一个个鲜活的、痛苦的生命,构建起了一个全新的、无法用数据和理论来反驳的逻辑闭环。
就在这时,村里的其他村民,也闻讯走了出来。
他们没有围上来,没有哭喊,也没有申诉。
他们只是远远近近地站着,或靠在墙边,或坐在门口。
一个因为矽肺病,走几步路就要停下来剧烈喘息的中年男人。
一个手臂上长满了不明原因的红色斑块的小女孩。
一群因为神经系统受损,眼神呆滞、反应迟钝的孩子。
他们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用他们病态的、沉默的身体,组成了一份最厚重、最触目惊心的……可行性评估报告。
专家组被这无声的阵仗,包围了。
王克明总工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那个精密的空气检测仪,忽然觉得上面的数字,是那么的苍白和可笑。
赵博士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一个拄着拐杖、腿脚严重畸形的孩子,他那套引以为傲的德国DIN标准,在这一刻,仿佛成了一个冰冷的国际笑话。
苏沐秋的眼圈红了,她的手在微微发抖,但她依旧在拍摄。
她知道,她正在记录的,不是一场普通的采访,而是一场对所谓“规矩”和“权威”的,无声的审判。
“叶镇长,情况……我们都看到了,很受触动。”林国良终于干咳一声,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想要尽快结束这场“考察”。“我们回去以后,一定会……”
叶凡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
他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了刘承德教授的面前,两人的距离,不足一米。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
“刘教授。”
叶凡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现场所有的声音。
“您是老师,是前辈。您昨天教我,医学不是讲故事。”
他的目光平静而执着,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要剖开眼前这个老人用一生构建起来的、坚硬的外壳。
“那今天,我想请您告诉我。”
“眼前这一切,是故事,还是事实?”
“这份关乎几百条人命的报告,我,是该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用冰冷的数据去写?”
“还是该站在这片被污染的土地上,用一条条鲜活的、滚烫的人命去写?”
“请您,教我。”
最后四个字,叶凡说得极轻,却又重如泰山,狠狠地压在了刘承德的灵魂之上。
刘承德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他看着叶凡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又看了看周围那一双双充满了痛苦和期盼的眼睛。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一辈子都在教别人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可这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才是那个最需要被“教”的学生。
风,吹过田埂,带着一丝泥土的腥气。
整个平安村,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等待着这位来自江城市的最高医学权威,做出他的审判。
而这个审判,将决定这个项目的生死,也将决定,他一生的骄傲与信仰,将归于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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