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百川不说还好，王百川那么一说，苏子乔顿时觉得如果李治召他进宫不是坏事的话，大概也不能算是好事。</p>
苏子乔进去的时候，李治正站在台阶上，手里还把玩着一个玉石。</p>
台阶之上的圣人如今已经年过半百，双鬓星白，可颀长的身材仍旧挺拔。他听到动静，不等苏子乔行礼，便摆手说道：“子乔不必多礼。”</p>
苏子乔：“多谢圣人，不知圣人召子乔入宫，是为了何事？”</p>
虽然王百川说圣人召他入宫，不是坏事。</p>
可苏子乔看着李治脸上的神色，也没觉得是什么好事。</p>
李治：“关于裴行俭押解回长安的那批东突厥的战俘，子乔以为该要如何处理？”</p>
苏子乔愣住。</p>
李治的目光徐徐落在苏子乔身上，声音虽然不大，但是每一个字仿佛都十分清晰：“阿史那伏念和那些部落的酋长，是真心归降大唐吗？”</p>
苏子乔一听，顿时明白了昨日以及方才，裴炎与李治谈了什么话。</p>
他们在谈对东突厥的战俘该要如何处理。</p>
前方将士保家卫国，将生死置之度外，好不容易将战俘带回长安，如何处理战俘之事，不问武将主帅，却要与一个从未与突厥打过交道的裴行俭商量？</p>
苏子乔心里头闪过无数的念头，但他面上不动神色，笑着与李治说道：“圣人，自大唐开国以来，每次出征都会带回来一些战俘，对于归降我朝的人，不管是先帝还是圣人，都宽大为怀，赦免了他们的过错。子乔记得，当年与英国公一同讨伐高丽之时，高丽王被俘，英国公将其献给圣人之后，圣人不仅赦免了他，还授予他官爵。”</p>
李治闻言，脸上神色似笑非笑，“高藏那是真心投降大唐的，可阿史那伏念呢？子乔认为，阿史那伏念可是真心归降？”</p>
苏子乔眉头微蹙，“阿史那伏念若不是真心归降，又怎会带着部落的酋长前来归顺？”</p>
“哦？”李治笑了，他看向苏子乔，徐声说道：“那子乔说说，阿史那伏念是如何投降的？”</p>
关于突厥阿史那伏念是如何投降的，说起来要夸裴行俭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军事才能。</p>
突厥内部本是铁板一块，当初策反的阿史那德温傅和阿史那伏念两人并无猜忌，但是在裴行俭用了一系列的反间计之后，内部开始相互猜疑。在两个主要的核心人物相互猜疑的时候，突厥可汗阿史那伏念的妻儿落入了唐军手中。</p>
阿史那伏念为了妻儿的安危，派遣密使向裴行俭提出条件，说如果裴行俭不要伤害他的妻儿，他愿意逮捕当初策反的阿史那德温傅，然后带着部落酋长投降。</p>
裴行俭身为主帅，自然也是希望不战而屈人之兵。</p>
而且阿史那伏念的要求，并不过分。</p>
因此裴行俭答应了阿史那伏念的要求。</p>
身为突厥可汗，阿史那伏念又怎么会轻易放弃自己的可汗地位？纵有妻儿控制在唐军的手里，阿史那伏念心中所想的，还是如何保住自己的地位。</p>
裴行俭行军多年，文韬武略，对阿史那伏念也并不是毫无防备。</p>
年轻的将军语调不急不躁，将事情娓娓道来。</p>
“初始之时，阿史那伏念确实只是假意归顺，他带着军队北撤，进入大漠深处，以为我军与他相距千里，无法交战，便养精蓄锐，择日再卷土重来。可他没想到，裴将军对此早有后手。就在阿史那伏念北撤之时，裴将军便派子乔与程务挺将军就近调集单于都护府的府兵，悄悄埋伏在突厥大营的附近。若是阿史那伏念有异动，我军便会毫不犹豫地伏击突厥大营。”</p>
李治闻言，却是笑哼了一声，“子乔说的是，可你没说全啊。阿史那伏念是因为你与程务挺二人北上进逼，走投无路，才会投降。若他当真有余地回旋，又怎会轻易带着部落酋长归顺呢？既然不是真心归顺，留他们又有何用？”</p>
苏子乔：“……”</p>
苏子乔：“子乔愚钝，望圣人明示。”</p>
李治：“既非真心投降，理应处死。我拟三天之后，在长安闹市斩杀战俘。”</p>
苏子乔猛地抬头，漆黑的眸子中闪过震惊之色，“圣人，此事裴将军可知情？”</p>
李治神色一冷，他掀了掀眼皮，目光带有冷意，“怎么？如何处理战俘，还需知会裴行俭？”</p>
苏子乔心中微微一沉，他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斟酌着言辞，“圣人是大唐天子，您要做什么，自然是有您的理由。只是此次突厥的战俘，他们在归降的唯一条件，便是归降之后，可保全性命。裴将军身为主帅，已经代表朝廷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如今圣人却要斩杀战俘，恐怕……”</p>
“恐怕什么？”</p>
苏子乔话还没说完，李治便已阴森森地打断了他的话。</p>
“苏子乔，我倒是不知，一个裴行俭也能代表朝廷了？”</p>
苏子乔默了默，然后缓缓地说道：“圣人，大唐自开国以来，对战俘向来宽大为怀。先帝被周边四境奉为天可汗，圣人在万国之中，亦是圣名远播，深得各国国主的敬佩与拥戴。为何此次非要对突厥战俘大开杀戒？裴将军在此战中，为大唐鞠躬尽瘁，从未有半点私心。”</p>
李治的神色冷了下去，“哦？你的意思，是突厥的战俘杀不得？”</p>
苏子乔沉默。</p>
他虽长期在外镇守，可对朝中局势也颇有了解。</p>
圣人近年来头疾越来越严重，在政事上也越来越依赖皇后殿下。</p>
一个人的改变，源自于身边许多的人和事。</p>
裴行俭是李治曾十分信任的人，镇守西域时整顿边务井井有条，担任吏部尚书，吏治改革也可圈可点，如今出征突厥，不战而屈人之兵，声望已经极高。</p>
今时今日的裴行俭，足以出将入相。</p>
突厥归顺，突厥可汗及其部落首领成战俘，被押解回长安，本是好事。</p>
不管他们是否真心归顺，都已经为大唐控制。</p>
如今却说战俘并非真心归顺，要斩杀之。</p>
有人借战俘之事，打击裴行俭的声望。</p>
此战裴行俭无功，即使他带回了突厥可汗和部落酋长。</p>
可在打击裴行俭之时，可有人想过，若是此刻杀了战俘，大唐岂不是成了背信弃义之国？</p>
大唐国威何在？</p>
圣人圣名何在？</p>
他日，谁还敢归降大唐？</p>
“圣人，当日裴将军奉命出征突厥，这一年多来，呕心沥血，日日想着如何减少我军伤亡，令突厥归顺。阿史那伏念投降虽是因为我与程务挺将军北上进逼，可身为一国之首，若是还没到山穷水尽，又岂会甘心投降？先时不是真心，后来迫于无奈归顺，为何不能容忍？昔日英国公带我讨伐高丽，高丽王高藏亦是如此，甚至在高丽被纳入安东都护府管辖之后，高丽旧部仍有人想要复国，那些投降之人，谁不是到了山穷水尽之时才放下手中的武器——”</p>
李治听着苏子乔的话，勃然大怒，喝道：“苏子乔！”</p>
裴炎连续两天入宫，与他分析突厥局势。说裴行俭在此战中并非功臣，立下大功的理应是北上进逼突厥大营的苏子乔与程务挺。</p>
李治对苏子乔有偏爱之情，此番召他入宫，本是有意将此次打了胜仗的头功算在他身上。</p>
谁知苏子乔却是榆木一根。</p>
苏子乔仿若没看到圣人大怒，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道：“大唐开国以来，对战俘从未大开杀戒。朝廷既要裴将军挂帅出征，他的一言一行，便是代表朝廷。昔日他既已代表答应阿史那伏念保全战俘的性命，今日朝廷便该信守承诺。毁约背信，是不义之举！”</p>
李治气得额角青筋暴跳，“苏子乔，闭嘴！”</p>
苏子乔却是心一横，胆大包天得不管不顾。</p>
只见他直挺挺地跪下，掷地有声地说道：“公然斩杀战俘，是背信弃义之举，必令天下人耻笑心寒。子乔万死，恳请圣人三思，勿听小人谗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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