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p>
永淳元年, 端午过后，很快就是太平公主和龙武卫将军苏子乔的婚期。</p>
公主大婚, 举行婚礼的地方身在长安县衙。</p>
端午过后, 永安县主因为挂念太平公主，便入宫陪着李沄，顺便与她一起清点太平公主的嫁妆。</p>
太平公主从小到大, 库房里不知收藏了多少宝贝, 记录的账册摞起来比永安县主还要高些。除了她自己库房的东西，还有父母和几位阿兄，以及众多叔伯婶婶们给她的添妆。</p>
永安县主入宫, 除了担心太平公主在下降前会紧张得睡不好之外，还要分神帮她清点嫁妆。</p>
李沄却是很放心，她靠在雪堂的软榻上，目光透过窗棂, 落在前方院子中的大银杏树上。</p>
冬去春来，冬天时只剩下笔直枝干的银杏树, 如今早已长出新叶。</p>
李沄看着跪坐在案桌前的周兰若，如今已经为人母亲的永安县主看上去多了几分韵味。</p>
“永安在看什么呢？谁还敢短缺了我的东西？”</p>
永安县主正对着账本，头也没抬，“太平别捣乱, 我快看好了。”</p>
这些账本上的东西，随便一行，便是价值千金，她要是看走眼了, 那可不行。</p>
李沄靠着身后的大迎枕，叹息，“可我觉得有些无趣，想永安陪我说话。”</p>
永安县主用笔在账本上做了个标记，目光终于从账本上离开。一抬眼，就看到李沄懒洋洋地靠在大迎枕上，手里把玩着一天红玛瑙手链。</p>
周兰若问：“太平是不是觉得紧张？”</p>
李沄摇头，“不是。”</p>
周兰若显然不信，“太平从小到大，极少觉得无趣。你可以自己在雪堂里关一整天也不会说闷，如今我都陪着你了，你却还觉得无趣，这难道不是因为你紧张得不知道该要做什么吗？”</p>
“当然不是，我虽然下降，可住的是公主府。公主府里所有的东西，都归我支配，包括我的驸马。这样我还要紧张，那未免太没出息了！”</p>
周兰若抿了嘴笑，她走到软塌上，跟李沄肩并肩靠在大迎枕上。</p>
“每次与你一起坐在这儿，好像就回到了过去。”周兰若抬手，轻触李沄手中的玛瑙珠子。</p>
红色的玛瑙，在日光下闪耀着。</p>
“太平，太平啊，你明天就要下降了。明天的黄昏，夕阳正好，红霞满天的时候，公主的婚车便会从大明宫的兴安门出去，将你送到长安县衙的礼堂。你和苏子乔的婚礼，将会在长安县衙举行。我已经可以想象明天夜里，长安城中的热闹了。”</p>
大唐最尊贵的太平公主大婚，举国同庆。</p>
长安的子民会夹道欢呼着公主的邑号，祝福公主和驸马百年好合。</p>
可是明天之后，太平公主便不再待在大明宫中。</p>
日后，她依旧会入宫看望父母，可再也不能像如今这样随心所欲，说去哪儿就去哪儿。</p>
大明宫中住着她的父亲和母亲，却再也不是她的家。</p>
李沄心里高兴不起来。</p>
周兰若将她手中的玛瑙珠子取过，帮她戴在手腕上。</p>
红色的玛瑙，衬得她手腕的肌肤如雪般白皙。</p>
周兰若握着李沄的手，轻声说道：“太平，你会一直很幸福很快乐的。苏将军那么厉害那么好，他对你一直都是千依百顺的，你下降给他，他会不顾一切保护你、对你很好的。”</p>
李沄笑着反握周兰若的手，语气十分俏皮，“子乔一个穷光蛋将军，他哪敢对我不好？公主府里我最大，他若是让我不痛快了，我会把他赶出公主府，让他露宿街头。”</p>
周兰若闻言，看向李沄。</p>
两人目光相遇，不约而同地想到苏将军深夜被公主扫地出门的场景，忍不住哈哈大笑。</p>
就在两人笑成一团的时候，皇太孙李天泽蹦蹦跳跳地跑进了雪堂来。</p>
“太平姑姑！永安姑姑！”</p>
小家伙白嫩嫩，胖乎乎的，走起路来横冲直撞，他一下子跑到了软塌前，却因为个子太矮，爬不上软塌。</p>
只见皇太孙双手攀着榻边，双脚在空中乱蹬。</p>
李沄坐了起来，好整以暇地望着小家伙，她还伸手捏了捏小家伙胖嘟嘟的嫩脸，“天泽怎么来了？”</p>
李天泽向太平姑姑求援，“姑姑，帮我！”</p>
李沄嘻嘻笑，“不帮，你要告诉姑姑，你是怎么来的，我才愿意帮你。”</p>
还不等李天泽说话，一道温和的男声便在门外响起——</p>
“方才秀娘跟我说，天泽要来找太平姑姑，定会被太平姑姑欺负，我还不信，要与她打赌。如今看来，是我输了。”</p>
李沄看向门外，眉眼含笑，“太子阿兄和阿嫂来了。”</p>
温文儒雅的太子殿下与太子妃二人穿着同色系的常服，两人并肩而立，男才女貌，是一对璧人。</p>
“太子阿兄和阿嫂来丹阳阁，怎么没让人通报呢？”</p>
杨玉秀与李弘一同踏入雪堂，李弘见儿子趴在榻边，脚在空中乱蹬却怎么也上不去，不由得莞尔一笑，上前往小家伙的臀部一托，圆滚滚、胖乎乎的皇太孙便上了软榻。</p>
好不容易爬上软榻的皇太孙一头扎进李沄的怀里，胳膊抱着李沄的脖子，很是腻歪地向太平姑姑甜言蜜语：“太平姑姑，天泽可想死你了！”</p>
杨玉秀望了正在给太平姑姑灌迷汤的儿子，抿嘴笑了笑。</p>
太子妃目光温柔，语气也温柔，“太子殿下处理完政事，想来看看太平，便带着我和天泽来了。正好，我也想来跟太平和永安说会儿话。”</p>
李沄歪头，脸上梨涡轻浅，“阿嫂只是想跟我们说话么？太平明日就要下降了，太子阿兄和阿嫂也不带好东西来给太平？”</p>
李弘笑了，“当然有带好东西给太平。”</p>
皇太子和太子妃带来了一对白玉娃娃给太平公主，两个娃娃一男一女，女娃娃梳着丫髻，笑得可爱，男娃娃腰戴佩剑，横眉竖目。</p>
一对玉娃娃十分讨人喜欢，李沄爱不释手。</p>
午后，清风徐来，鸟儿在枝头跳跃着鸣叫。</p>
皇太孙想跟太平姑姑玩，留在了丹阳阁里。</p>
李弘与杨玉秀走在通往东宫的幽静小道上，这是皇太子和太子妃一天当中为数不多的独处时光。</p>
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在青石板路上落下光影。</p>
“自小，太平阿妹便喜欢那些金灿灿、亮晶晶的东西，除了那些东西之外，玉饰和书画也是十分喜爱的。秀娘为她挑的这对玉娃娃，我看到的第一眼，便觉得她会喜欢。”</p>
身后的宫人离他们有一段距离，太子妃隐藏在宽袖中的手探出，扯了扯太子殿下的衣袖。</p>
李弘微微一怔，看向杨玉秀。</p>
杨玉秀的目光清澈温柔，唇边漾着笑。</p>
李弘心头顿时一片柔软，探出手去握住她的手，交缠的十指隐没在宽袖中。</p>
杨玉秀也柔声与李弘说起了从前的事情，“记得秀娘入宫的时候，太平和永安都还小，两个小贵主，平日没事做，最喜欢到东宫找我玩耍，每到梅花盛开之时，永安最爱拽着太平到梅林中去摘花儿，要做梅花酿。有时也会带着宫人们到梅林去收集梅花雪水，说是要送去给攸暨煮茶。”</p>
“可如今他们都长大啦。”李弘低声说道，声音带着几分怀念，“从前他们都在宫里的时候，整个大明宫都是欢声笑语。太平出生的时候，小小的一团，只会咿咿呀呀地叫。她出生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听政了，虽然总想着她，却不会有那么多时间去陪她玩耍。我至今还记得，太平把家里的人都认完了，却不认得我时，我心中的震惊。”</p>
杨玉秀愣了一下，“秀娘从未听殿下说过此事。”</p>
李弘无奈地笑，“又不是什么好事，有什么好说的。那时我急着要阿妹记得我，想了许多办法，二弟和三弟跑来跟我说，阿妹虽小，却十分喜欢亮晶晶金灿灿的小玩意儿，我若是多送她这些东西，兴许她就记得我了。”</p>
往事不能回首，一旦回首，便怎么也刹不住。</p>
李弘记得杨玉秀尚未入宫的时候，每次他生病，太平都会和永安到东宫的东篱下陪他说话，两个粉妆玉琢的小家伙，一到东篱下，便能带来勃勃生气。</p>
可如今，永安出宫了。</p>
他最疼爱的太平阿妹，也将要下降。</p>
李弘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惆怅，他跟杨玉秀说：“太平自幼便是被阿耶阿娘和几个阿兄捧在手掌心长大的，真担心她出宫后，会不习惯。苏子乔虽好，到底比太平年长不少，他们之间会不会有隔阂？还有——”</p>
太子殿下的话语一顿，没有再往下说。</p>
因为太子妃正抿着唇，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p>
李弘抬手揉了揉额头，无奈地低声说道：“秀娘想笑，就笑罢。”</p>
杨玉秀：“太子殿下的心里，很舍不得太平出宫吧？”</p>
李弘默然，这么多年，大明宫中的每一个人，都习惯了小公主的笑颜笑语，想到她即将出宫，他心里既欣慰又惆怅。</p>
天家最受宠爱的太平公主，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三天两头便跑到东宫去，跟他撒娇耍赖。他那个看似恣意任性实则心思剔透的阿妹，明日就要飞出大明宫。</p>
李弘默然片刻，随即轻声说道：“嗯，我确实，很舍不得太平出宫。”</p>
舍不得太平公主出宫的，又岂止是皇太子一人？</p>
这天夜里，圣人李治在清宁宫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p>
圣人睡不好，陪着他的皇后殿下自然也是无眠。</p>
武则天坐了起来，看着在卧榻上翻来覆去烙大饼的李治，温声问道：“圣人，可是心中不舒坦？”</p>
李治也坐了起来，他眉头微蹙，沉声跟武则天说道：“我方才想来想去，忽然觉得苏子乔这孩子，也不是那么好。”</p>
武则天愣住，“什、什么？”</p>
苏子乔也不是那么好？</p>
皇后殿下汗颜，圣人这话是什么意思？</p>
李治一脸正色，语气十分凝重，“媚娘，你想啊，他先前订过两次亲，可是未婚妻不是出家就是病死了。裴行俭私下经常与我埋怨，说这孩子看着什么都好，其实什么都不好，谁也不亲近，跟他说什么，他答应得好好的，可转头就抛至九霄云外，就跟水过鸭背似的！”</p>
“他都能在紫宸殿跟我顶撞呢，万一以后跟太平有什么谈不拢，两人吵起来，可怎么好？”</p>
“太平跟旁人可不一样，她自小就被父兄宠着，被人百依百顺惯了，若是苏子乔这个榆木脑袋一时发蒙，对她寸步不让，她岂不是要气哭？”</p>
巴拉巴拉。</p>
李治越说越觉得苏子乔此人不可靠，平时看着十分顺眼的龙武卫将军，到了太平公主下降前夕，忽然就变得一无是处了。</p>
长得好看容易招桃花，武力值太高容易欺负公主，太有原则容易跟公主吵架……总之，苏子乔的优点如今到了圣人的嘴里，一概成了无法忍受的缺点。</p>
说着说着，老父亲顿时觉得自己宠爱的小公主，一旦下降就会过上水深火热的日子。</p>
武则天听着李治的话，心中好气又好笑。</p>
“那怎么办呢？明日太平就要下降，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大唐的子民都在庆祝公主的大婚之喜，圣人莫不是想重新为太平挑选一个十全十美的驸马？”</p>
李治顿时语塞。</p>
他默了默，然后又躺了下去。</p>
武则天心中也是百感交集。</p>
被她和李治放在心尖上的小女儿，即将飞出大明宫的这片天地。</p>
这个小女儿，从小就不曾受过一点委屈，不论她想要什么，父母都会竭尽全力为她寻来。</p>
女儿不愿意下降的时候，她和李治为此百般伤神，等到女儿愿意下降了，心中又百般不舍。</p>
静谧的夜里，皇后殿下的声音如同春风化雨——</p>
“圣人，太平虽然出宫了，不能像从前那般在宫里时时承欢膝下，但她的公主府离皇城这样近，圣人若是想她了，她随时能入宫的呀。”</p>
李治的声音有些郁卒，“那不一样。”</p>
武则天没辙了，只好说道：“婚礼还没举行，圣人要是想反悔也来得及。”</p>
李治：“……”</p>
他在卧榻上翻了个身，半晌，才低声说道：“媚娘，媚娘啊，我们的小太平要下降了，我这心里，真是空空落落的。”</p>
武则天望着李治的后背，没有再说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