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p>
永昌三年的七月，担任行军大总管的苏子乔将要出兵讨伐吐蕃。</p>
兵马未动, 粮草先行。</p>
在安西都护府的程务挺已经做好了准备, 北境有黑齿常之带着当地府兵配合。</p>
明月初上的夏夜，苏子乔策马离开禁军大营, 直奔绿野堂。</p>
长公主的寝阁开着窗户，夜风送爽, 庭院中的草木清香也随着清风进入屋里, 满屋清香。</p>
苏子乔进屋的时候, 长公主手里正拿着一把竹简在看。</p>
见苏子乔进来, 她朝屋里的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们退了下去。李沄迎了上去, 苏子乔见她, 便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p>
“开阳和永乐呢？又在杏子林里玩得不愿意回来了？”</p>
苏子乔笑着松开被他抱在怀里的长公主, 放开后, 还伸手帮她将散落在胸前的青丝拨弄开。</p>
李沄笑着帮他将外衫脱下, 说道：“对, 说要留在杏子林，等宋璟回去后一起敲羯鼓呢。”</p>
宋璟一身才华，敲得一手好羯鼓。不久前苏开阳和苏慕去杏林玩，遇上了宋璟敲羯鼓, 宋璟敲鼓, 周兰若穿着舞衣跳胡旋舞, 令两个小家伙惊艳了一把。</p>
回来后, 两个小家伙兴奋不已, 苏慕吵着要跟永安姨母学胡旋舞，苏开阳吵着要跟宋璟姨夫学敲鼓。</p>
如今好不容易从长安城里到了绿野堂，离杏子林不要太近，两个小家伙每天一睁眼，就是要去杏子林玩。</p>
李沄虽然当了阿娘，可她对孩子的事情上，是心比天宽。</p>
他们喜欢玩，那就去玩。</p>
自从多了两个小家伙之后，她跟苏子乔两人独处的时间也比以前少多了。</p>
李沄将苏子乔的外衫搭在屋里的屏风上，苏子乔看着她的窈窕背影，亦步亦趋地跟着她。</p>
李沄一转身，就差点撞上了他。</p>
李沄：“……”</p>
李沄横了他一眼，嗔道：“你跟着我做什么？”</p>
苏子乔望着她无限风情的模样，没忍住，再度抱着她，“很快，我就要离开长安了。想在走之前，多看看你，抱抱你。”</p>
李沄听着他的话，心里顿时生出无限柔情。</p>
她抬手，抱着苏子乔的腰身。</p>
萦绕在鼻端的，是属于成熟男子的阳刚气息，她忍不住闭眼，将脸埋在他的胸膛。</p>
在她心里，实在是非常不愿意与他分开。他们大婚多年，虽然期间苏子乔也会离开长安去巡视军务，但那时间不过也是几个月的时间。</p>
这次出兵讨伐吐蕃，却不是几个月就能解决的事情。</p>
李沄的手指抠着苏子乔衣襟上的绣纹，低声说道：“我记得子乔第一次出征，是跟着英国公到幽州，讨伐高丽。那一次，你离开了一年，算是时间最短的一次了。”</p>
后来他到了安西都护府的时候，吐蕃进犯安西四镇，朝廷派薛仁贵为行军大总管，讨伐吐蕃。那时候，苏子乔还不是安西大都护，但他被裴行俭派去协助薛仁贵，那一次战事，打了两年才停。</p>
父亲驾崩前最后一次大型战事，是由裴行俭为行军大总管，苏子乔、程务挺等人为副将，前去讨伐吐蕃。</p>
那一次，是打了一年半的时间。</p>
这么多年过去，西域诸国和大唐的商路早已打通，得益于武攸暨修建陆路的好处，商路越来越长，越来越繁荣。</p>
西域和大唐互市，得益的不仅仅是大唐。</p>
多年的和平来之不易，吐蕃经过这些年的休养生息，野心又开始膨胀。他不直接进犯安西四镇，却故技重施，屡屡因边界问题与吐谷浑发生战事。</p>
吐谷浑向大唐求救的信件就像雪花似的飘向长安，朝廷不能坐视不理。</p>
苏子乔握住她的双臂，将她从自己的怀里拉出来。</p>
俯首，额头与她的相抵，说道：“放心，这一次，我定会把吐蕃打服了，至少能让他们在十年之内，不敢再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好不好？”</p>
李沄闻言，笑了，双手捧住他的脸，在他的鼻尖轻咬了一口。</p>
苏子乔一怔，剑眉微扬，一双细长的黑眸里热度有些惊人。</p>
这些日子苏将军都十分忙，李沄带着两个孩子住在公主府的时候，他虽然每天都回去，到了府里也是忙个不停的。每天李沄还没醒来，他人就已经出城，晚上回房的时候，李沄都已经睡下了。虽然苏将军体力惊人，但他心疼长公主既要操心两个孩儿的事情，还要分心关注宫里和朝政大事，因此也尽量不折腾她。</p>
李沄捧着苏子乔的脸，细细地端详着他的模样，有些心疼，“这些日子，子乔都累瘦了。”</p>
苏子乔笑着将她的手拉下，牵着她往靠窗的软榻走，“你看错了。长公主连圣人赏给你的千年人参都拿出来给我用了，我哪能瘦？”</p>
苏子乔这段时间连轴转，李沄十分担心他的身体。苏子乔从前在战场上是受过伤的，也曾有过一脚要踏进鬼门关的病情，虽然如今看着身体没什么，可李沄还是放心不下，干脆把库房里放着的千年人参都拿出来给苏子乔用。</p>
等他离开长安之后，过得便是餐风露宿的日子，那就更没好日子了。</p>
李沄眉头微蹙。</p>
苏子乔抱着李沄靠在了榻上，抬手点了点她的眉心，温声安抚，“太平，我不会有事，你别皱眉。”</p>
微皱的眉心舒展开，李沄趴在他的怀里，笑道：“好，不皱眉。”</p>
窗外的庭院大红灯笼已经点着，微红的光亮投射进室内。李沄十分舒服地窝在苏子乔的怀里，心里想着事情。</p>
苏子乔看她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原本轻抚着她秀发的手，从她的发落在她的耳旁，顺着耳畔而下，碰了碰她的侧颊，将她的脸抬起，“在想什么？”</p>
李沄：“我在想绍表兄。”</p>
“薛绍？”苏子乔俯首望了李沄一眼，心里莫名有些不悦，“想薛绍做什么呢？他的调令已经下来，过阵子就能抵达长安。”</p>
李沄双手交叠在苏子乔的胸膛，下巴抵着手背，一头乌黑长发散落在两人的身上。</p>
“我知道他很快就要到长安了，可心里还是希望他能快点，再快点。”</p>
苏子乔听着李沄的话，更加不悦了，“为何？”</p>
李沄抬头，一双明眸带着笑意凝视着苏子乔，“子乔你猜。”</p>
苏子乔心想有什么好猜。薛绍这次回来长安，是要当大理寺卿的，大理寺卿是办案的地方。在大唐，牵涉到办案查案到地方，不外乎是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这些年御史台有宋璟坐镇，还算是清明。可刑部和大理寺基本上掌控在酷吏的手中，前大理寺卿是个软骨头，刑部就更不必说了，刑部尚书与武家兄弟沆瀣一气，又勾引酷吏，不知害了多少朝廷忠良之人。</p>
狄仁杰向圣人建议将薛绍调回长安当大理寺卿，就意味着从此以后大理寺卿就要跟酷吏划清界限。</p>
岂止是划清界限？</p>
以宋璟和薛绍那两人的性情，定是会联合起来将酷吏连根拔起的。</p>
李沄抿着嘴角笑，声音爱娇地催促，“子乔，你怎么不猜呀？”</p>
苏子乔一只手枕在脑后，声音懒洋洋的，“不想猜。”</p>
李沄一怔，随即凑近他，她在他耳旁吐气如兰，娇柔的声音带着俏皮的笑意，“为何不想猜？方才我说在想绍表兄的时候，有闻到酸酸的味道呢。”</p>
苏子乔：“……”</p>
酸酸的倒不至于，当年长公主还是妙龄少女的时候，平阳县子对长公主的一片情意，明眼人谁看不出来？</p>
长公主若是心中对薛绍有男女之情，也就没苏将军什么事了。</p>
只是，长公主说起她的绍表兄时，眉眼弯弯的，又是十分想念的模样，苏将军虽然不乱吃飞醋，但长公主窝在自己的怀里想着薛绍……他心里的感觉还是有些微妙。</p>
他希望与李沄独处的时候，她的眼里心里，都只有他。</p>
长公主葱白的手指刮了刮苏将军的脸，戏谑着说道：“是吃醋了吗？”</p>
原本还姿态懒散的苏将军横在长公主腰间的手稍稍用力，轻轻松松地让两人的位置对换。</p>
长公主被他压在了榻上，面上仍是笑盈盈的。</p>
“我想绍表兄可以早日回来。子乔，裴阁老已经不在了，狄阁老是可信之人，却未必能想裴阁老那样事事为你着想。周兴来俊臣等人这些年害了不少人，边境武将也有枉死在他们手中的。如今战事将起，如果这些人拿战事借题发挥，又要凭空捏造出几桩惊天动地的冤案，会非常不好。”</p>
苏子乔低声问道：“太平怕他们会对我不利？”</p>
李沄双手抱着他的腰身，“未雨绸缪总是好的。”</p>
苏子乔低头，亲她的眉心、鼻尖，“我知道你的心意。酷吏一事，圣人也已经有妥协的倾向。薛绍离开长安也有好些年，大理寺内人员变动不少，即便他回了长安，不把大理寺里里外外摸个底，有些事务也难以推动。”</p>
道理谁不明白呢？</p>
可架不住心里早已磨刀霍霍，蠢蠢欲动。</p>
苏子乔面上带笑，跟李沄说：“圣人同意薛绍回来，莫非不是冯小宝的功劳么？圣人一直在是否处理酷吏的事情上犹豫不决，却因为冯小宝的一封折子改变了主意，可见圣人心中还是十分喜爱信任此人的。他是我的副将，也算是圣人放在我身边的眼线。”</p>
冯小宝这个活宝，想当圣人心尖上的第一男宠是真的，要跟太平长公主结成联盟也是真的。</p>
“冯小宝当你的副将，确实能让阿娘不会轻易对你有猜疑。”</p>
毕竟，以冯小宝的性情，到了边境前，肯定隔三差五就写信回长安向圣人诉说他心中的思念之情，大到交战，小到军营里有几只狗这般鸡零狗碎的事情，圣人大概都会知道。</p>
李沄沉默了片刻，“阿娘对冯小宝确实颇为喜爱，但在她身边，还有长得面若莲花的张氏兄弟。”</p>
苏子乔的鼻尖蹭了蹭她的，语气有些复杂，“圣人虽然精力旺盛，但她已经是个老人家了。”</p>
是老人家，就会有着老人家会有的通病。</p>
有时脑子不会太清楚，有时会很容易一意孤行。</p>
苏子乔伸手摸了摸李沄的鬓角，温声说道：“当年先帝驾崩，皇太孙还年幼，那时圣人多疑，她找我入宫试探我。我与她说，子乔此生最恨不顾将士生死之人，宫廷权力争斗我不在乎，谁能真正主宰这片山河，谁便是我效忠之人。”</p>
李沄愣住，苏子乔从未跟她说给此事，母亲和上官婉儿也没说过。</p>
苏子乔朝李沄微笑，柔声说道：“先帝驾崩，我便察觉圣人的心思。先帝在位时，她对政事不闻不问，是因为你的长兄自幼性情善良敦厚，深得民心。她若是干涉朝政，会引起旁人不满。你的长兄身体不好，这片山河迟早会把他拖垮。圣人等来了那么一天，天泽登基，她坐镇宫中，本该是最好的结局。”</p>
李沄也觉得那是最好的结局，可是母亲的野心更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