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40章 万更(1 / 2)

一时间,四面皆静。

“李容徽”成帝赤红着面色,怒目圆瞪,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似乎是七皇子几个字,又令他想起一些厌恶至极的事来,眼底顿时蒙上一层阴翳。

“都愣着干什么”他阴鸷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金吾卫,怒斥道:“还不快去将那孽障带上来胆敢谋害储君,朕要亲自问罪”

棠音的面色苍白了几分,紧紧攥着袖缘的指尖蓦地一颤,珠贝般的指尖划过细嫩的掌心,留下一道浅粉色的印记。

她慌乱地想离席,还未来得及起身,却已被哥哥握住了袖口。

沈钦惊讶而担忧地看了她一眼,眼底神色复杂,却终归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棠音迟疑一下,咬了咬唇,勉强又自席案上坐下身来,只是面上仍旧是苍白如纸,一双杏眼里铺满了难以掩饰的惶急与忧色。

李行衍隔着几张席案,冷眼看着她的神情,眼底霜寒之色愈重,却又透着几分掩不去的轻嘲。

当左和将这几日里沈棠音的行踪递到案前的时候,他就没想过要留下李容徽的性命。

只是走马会在即,让他得以苟延残喘几日罢了。

却不曾想,他还未动手,李容徽却倒是先对他下起手来。

只是,自小未经什么教养,近乎是凶兽般长大的人,果然动起手来,也是这般的手段直白而低劣。

李行衍漠然低下眼去,随手掸了掸袖口上的尘土。

这可是李容徽自己寻死,倒也免得他动手了。

金吾卫们得令而去。

一时间,场中众人皆没了宴饮的心思,只屏息坐于席间,神色各异。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金吾卫们铁靴踏地的沉闷声响再度响起。

席间群臣与贵女,或多或少都对这皇家密辛有些好奇,或是装作举杯饮酒,或是以团扇挡着半张脸,私语着将目光往场中落去。

众人皆想看看,这十数年来,从未在人前露面的,传闻中生了一双异族人的眼睛,性子凶戾的七皇子李容徽究竟生得何等模样。

在一众意义不明的视线中,前往拿人的金吾卫们齐齐步入场中。

冬日荒败,秋猎场中皆是黄土尘埃,金吾卫铁靴落地,踏起淡淡的尘烟。

李容徽立在金吾卫们当中,步履从容,玄色大氅下摆于朔风里起伏如潮。一张冷玉般的面孔霜白如冬日清寒,眉眼却昳丽如暴雨中最后一茬荼蘼盛开。鸦羽般的长睫下,浅棕色的凤眼窄长,迎着冬日里稀薄的日色,似佛家七宝中的琉璃耀目,绮丽而惑人。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场中的私语声为之一歇。良久的静默后,不知哪家的席面上传来当啷一声脆响,却是一位贵女失手打翻了酒樽所致。

在这声清脆的响声中,李容徽向帝后所在的位置躬身致礼:“父皇召儿臣何事”

他的语声并不重,似日落时潮水滚过海岸上细细的沙,低醇沉凛,全无半点凶戾意味。

成帝膝下子嗣并不算单薄,加之对李容徽厌恶疏远,上一回相见,可能已隔着十年之久。一时间,倒也没能立时将眼前容色无双的少年与那个贱藉宫女所出,凶戾无常的祸星联系到一处,将要出口的怒斥在喉间略微一滞,堵得他重重咳喘起来。

一双腕上戴着对通体莹润和田玉镯子的柔荑轻轻搭在他的背上,不疾不徐地给他顺着气。

“圣上,你与容徽也是许久未见了。何必一来,便行兴师问罪之事”方才的风波过去后,徐皇后的嗓音恢复了往日里的平静雍容,似天然间便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语声也渐渐放轻,直至如耳畔私语一般,仅皇帝一人可闻:“况且此事疑点重重,若只因两名马奴一面之词面斥皇子,事后查出谋害者另有其人,岂不贻笑大方,伤了天家体面”

成帝抬起一双因常年服食丹药,而略有些发红的眼睛看向徐皇后,慢慢点了点头,沉声道:“皇后素来宽和,又识得大体,不愧是天下女子典范。依你所见,此事应当如何处置”

徐皇后斟酌须臾,缓声道:“圣上不妨先问清马奴有何证据,再去差人传大理寺到场。若是有罪,便当庭发落,显天家与民同罪的铁面无私。若是无罪,也好当着群臣之面,为他洗清冤屈。再遣大理寺之人严查下去,务必查出那幕后之人。意图谋害皇嗣,绝不能轻饶。”

这句话说得中肯,没有因太子是她所出而有半分偏颇。承帝听得十分满意,眯了眯眼,广袖一抬:“就依皇后所言。”

身旁贴身服侍的宦官得了令,立马不动声色地退了下去,去大理寺中请人。

成帝也将视线转回到被金吾卫们压跪在地的两个马奴身上,睁着一双发红的眼睛厉声道:“你们说是他下的手,可有什么实证若只是死到临头随意攀咬,戏耍于朕,朕便下旨诛你们九族”

他说着,又将目光冷冷落在李容徽的身上,眼底并无半分一名父亲看向自己子嗣的温慈,反倒似一只鹰隼在看爪下的幼兽:“可若真有人不顾手足之情,意在谋害长兄,朕也定不轻饶定将他千刀万剐”

两名马奴早已吓破了胆子,立时跪下来,以头抢地:“圣上饶命啊奴才,奴才岂敢随意攀咬七皇子,可这桩事,确实是七皇子所为”

匆匆赶至秋猎场的大理寺卿徐闻气息还未喘匀,听见此言,更觉眼前一黑。

他虽是当今皇后的姑父,族中却没什么势力,全依赖着女儿们的裙带关系致仕,能爬上这个位置,也尽是仰仗着皇后与太子的鼻息。

素日里,为了讨好皇后和太子,暗地里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做过不少,但究竟是没做过这般蠢的。

拿太子的性命作筏子,去构陷一个圣上厌恶至极的皇子,这简直是舍本逐末,蠢到家了。

他生怕皇后与太子把这桩事也算到他的头上,忙扭头呵斥那马奴:“天家皇嗣,岂是你区区贱奴可以攀咬陛下让你拿出实证,实证何在”

那马奴明显是拿不出什么实证的,面色如死,只砰砰叩首道:“此事是奴才亲眼所见绝无半点虚言”

他涕泗交加地急急说了下去:“昨日里,奴才放马途径长亭宫门外,殿门处有几丛杂草生得分外茂盛,将御马霜行引了过去,啃了几口。奴才那时候想拦,可平素里性子最是温和的霜行却和着了魔一般,牵都牵不住。霜行是御马,明日又是宫中的走马盛会,奴才不敢用力勒它,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它将那草吃了一肚。”

棠音听得,一双纤细的眉都紧紧蹙到了一处。

她看到的时候,君子兰分明已经开花了。那样鲜明美丽的橘红色花朵,无论是谁见了,都不会将其当做是杂草。

且马奴们养马为生,制服马匹的方法有千百种,若真心想将霜行带离,又如何会寻不着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将君子兰糟蹋完了才走。

分明就是故意的。

可如今的场景,却已没有了她开口的余地。

那马奴继续说了下去,语声发颤:“之后奴才带霜行回了东宫,夜里便听马厩的方向传来异动,过去一看,却是霜行正躁动不安,只是天明之前,却又平复下来。奴才这才将霜行牵到了走马会上谁知道,谁知道殿下一上马就出了这事”

他说着一咬牙,再顾不得什么,伸手一指李容徽,高声道:“一定是他,一定是七皇子是他在那丛草里下了毒,霜行才会发疯”

他虽没有实证,但说得倒是一副确有其事的模样。众人们看向李容徽的目光,愈带了几分惊疑不定。

日头不知何时已升了起来。冬日里的日光并不炽烈,落在李容徽玄色的大氅上,只余下淡淡一线金芒,照他面色苍白如霜,照他纤长如鸦羽般的睫在冻风中轻轻一颤,透着令人怜惜的哀颓之感:“种在长亭宫门外的,是君子兰而非杂草,全株无毒,更不会致使马匹发疯。更何况,太子殿下是我所敬畏的长兄,我从未想过要谋害于他。”

这句辩解,属实有些苍白无力了。

太子眼底微寒,但见他如此示弱,过于咄咄逼人,反倒会令人觉得他不顾手足情谊,落了下乘。

他略一思量,本就清隽的面孔上愈发生出宽和神色来,他对帝后微微躬身一礼,声音温润不显迫人,也如皇后一般,句句皆在理上:“父皇,母后,儿臣也不信七皇弟会是那等心性狠戾,屠戮手足之人。万不可听这马奴一面之词,便贸然定罪。”

他说着,移过了视线,落在徐闻身上,郑重道:“还请大理寺卿当众严查此事,还皇弟一个清白。”

徐闻一听,知道是自己表忠心的机会来了,忙跪倒在地,一脸肃重道:“臣这便亲自去长亭宫搜宫寻证,定当将幕后真凶,缉拿归案”

他话音刚落,却见李行衍看向他的眸光微深,一双修长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搭在那块象征着太子身份的玉牌上,指尖轻轻于上端浮雕的紫荆花上叩了两叩。

旋即,他阖下眼去,像是替被冤枉的皇弟即将昭雪而安心似地,轻声叹道:“如此甚好。”

徐闻带着几名属下赶至长亭宫畔的时候,心中犹自砰砰跳个不停。

他常年暗中受命于皇后太子,自然也懂得其中一些关窍。若是事发突然,且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能放在明面上开口的事,这两位贵人,总会慈悲地给他一些暗示。

例如刚才太子轻叩紫荆花的手指。

那个意思是斩草除根。

他背后陡然起了一层寒粟,忙低下头去,掩饰似地看了眼长亭宫外被糟蹋了一地的君子兰,提高了嗓音对属下吩咐道:“本官先看看这花有何异常。你们几人过去搜宫。搜仔细些但凡有丁点不妥的东西,都给我翻出来,带到御前给圣上定夺”

“是”几名从人应和一声,四散而去。

徐闻待人走远了,这才鬼祟地自袖袋里翻找了一阵。没找到什么能令马匹发疯的药物,索性就拿了一瓶鹤顶红,取出指甲盖大小的一点,混在一整瓶的金疮药里,搅散了,又小心地掘开泥土,密密洒在花的根系。

这两种药粉搅在一处,红中泛着一点棕褐,正好与土壤的颜色一致,混在其中,可谓是天衣无缝。

他稳下心绪,装作是仔细端倪了一番,迟迟不动手将花自地里拔起。

直至须臾后,脚步声纷杂而起,去里头搜宫的宫人们陆续回来,他这才当着众人的面,以随身携带的匕首将花带土铲起,小心地放进一旁干净的布袋中:“本官看了半晌,倒是看不出什么异常。只是此乃证物中至关重要的一件,还是带去御前让圣上定夺为上。”

他说着转过头去,对方才去搜宫的一干人等皱眉道:“可搜出什么来了”

属下们忙将搜出来的东西递了过去。徐闻扫了一眼,点头道:“都带上,呈给陛下。”

“是。”众人齐应了一声,急急往原路复返。

待回到秋猎场的时候,不过刚过去一盏茶光景。

李容徽仍旧静立在场中,待几人匆匆而来,徐闻快跑着经过他身畔的时候,方轻声开了口:“徐大人可查出什么来了”

他的语声轻而无害,似一支白羽轻拂而过,却无端令人四肢百骸里都生起了寒意。

徐闻暗自打了个寒颤,愈发将那祸星降世的传言信了几分,忙走到离他稍远的地方跪下,双手将方才长亭宫里搜到的东西奉上。

第一件,是一柄开了刃的匕首,通体乌黑,即便在日色下,也没有半分寒光透出。全然不似勋贵子弟们惯常用来装饰的,镶满了宝石与珍珠的文剑。

怎么看,都是一件凶物。

成帝的脸色愈发阴沉了几分,还是皇后轻声开了口:“容徽,这柄匕首,可是你的”

李容徽抬目看了一眼,旋即轻声应道:“是儿臣贴身之物。”

群臣哗然。

棠音一张瓷白的小脸更是苍白,在日色下,近乎是通透一般,贝齿也不自觉地咬上了唇瓣。眼见着,珊瑚色的唇瓣上就要被咬出白印,她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浅棕色的眼睛。

李容徽移过视线深深望了她一眼,那双色浅如琉璃的眸子里凝定柔和,带着一缕不易察觉的温柔,似在让她放心。

棠音还未来得及看清他眸底的神色,李容徽已怕被人察觉一般,轻轻转开了视线。

“前日里,儿臣曾遇刺客,险些丢了性命。之后便准备了这柄匕首,用来防身。”他顿了一顿,又道:“今日是被召来面见父皇,不得身怀利器,便将这柄匕首留在了长亭宫。”

十数日前,李容徽遇刺的事情,在场众人或多或少皆有耳闻。只是因他不得圣心,一直无人过问罢了。今日旧事重提

众人将目光移到皇帝面上,皆有些好奇他是否会为这个自己厌恶的皇子彻查此事。

却只见成帝有些厌烦地挥了挥手,示意大理寺拿出下一件证物,似乎是对他的死活毫不上心。

如此凉薄,着实令人心寒。

李容徽的面上却并无怨怼之色,只轻轻垂下眼,恭顺地尽好为人子的本分。

群臣虽无声,但眼前的场景,却是如一阵微风一般,拂过人心。力道虽柔和,却隐约令他们心中根深蒂固的偏见动摇了一瞬。

眼前的少年,知礼,内敛,隐忍,与传闻中的阴鸷狠戾,性子凶戾无常的七皇子,似有天壤之别。

徐闻见势不对,立时拿出了第二件东西。

是一只圆眼短尾的小布兔,圆滚滚的兔身上,还以金红丝线绣着平安二字。

徐闻自觉扳回一城,得意道:“这东西可不是宫中的物件。看模样像是民间私制。可若是微臣没记错的话,七皇子应当从未出过宫。”

“那敢问殿下,这只布兔从何而来”

他自以为聪明绝顶,却不知道,他这句话一出口,场中最位高权重的一群人里,已有数人脸色一黑。

其中脸色最难看的,还是得属太子。

他自左和处得到消息,清清楚楚地知道,沈棠音入宫来,去得最频繁的是长亭宫,见得最多的人,也是李容徽。

且沈棠音生肖属兔,这一只绣着平安的小布兔出自谁手,并不难猜。

世人皆知,沈棠音是皇后青眼看中的太子妃,与他之间只隔着一道赐婚的圣旨。若是让徐闻当众将此事抖出来,最颜面扫地的,反倒是他。

李行衍眸底一片黑沉,却仍是强自缓了缓面色,唇边复又挂上温润柔和的笑来:“一只布兔罢了,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徐大人也不必如此咄咄逼问了吧”

“是心上人所赠。”与此同时,李容徽耳尖微红,赧然答道。

秋猎场中,死一般的寂静。

李行衍握着折扇的右手用力至骨节泛白,银牙几欲咬碎真是恬不知耻

而紫檀木席案后,棠音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惊着了,指尖一颤,险些打翻了放在案几上的蟠龙纹银杯。

还好是坐在她旁侧的沈钦察觉过来,手指一抬,稳稳地将银杯扶住了。

“低头。”他轻声与棠音道。

棠音微微一愣,又听沈钦轻声开口,语声里透着几分无奈:“知道艳若桃李这个词吧你现在面上,像是在开一场洛阳花宴。”

棠音这才觉得面上滚烫,忙低下头去,装作是要饮酒,拿袖子挡住了自己的脸。

只是微微颤抖的指尖,仍旧泄了一丝不安的心绪出来。

即便是要想法子蒙混过去。

即便不能公然承认是自己送他的布兔。

可,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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