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衍发了一通火，自己也觉得没意义了，他一屁股坐回地面上，问道：“你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吗？”</p>
方咏雩默然片刻，道：“他们……要用第三场比试的结果来决定由谁处置我。”</p>
“待宰羔羊，你甘心吗？”</p>
“我不甘心又能如何？”方咏雩反问，他抬了抬手，铁链顿时“哗啦”作响，“我偷练了《截天功》，周绛云不会放过我的，萧正风跟他是一丘之貉，我爹……他是武林盟主，心中只有武林白道，怎么会因私废公？”</p>
昭衍道：“晋级第三轮的八人里，白道有五人，黑道只有三人，看起来是白道占据优势，可若论起手段武功……”</p>
方咏雩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认为白道会输？”</p>
昭衍也不隐瞒，直言道：“我在阴风林跟谢青棠交过手，他的功力提升了许多，和当初相比不可同日而语，再加上尹湄和水木……胜算如何，我想你心里有数。”</p>
“那就随他们去吧。”方咏雩平静地道，“无论最终胜负如何，我都认下。”</p>
昭衍登时气笑了：“一旦黑道赢了，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废除武功交出秘籍，要么就叛出门墙去给周绛云做炉鼎，敢问方少主，哪条路更合你心意啊？”</p>
方咏雩垂眸看向自己的双手，忽地笑了一下，道：“你放心，我总不会让他们得偿所愿的。”</p>
昭衍皱起眉，即便他早有所料，可当亲眼看到方咏雩这副模样，他心里又升起了不好的预感。</p>
“你……”</p>
昭衍迟疑了下，问道：“难道你已经知道……”</p>
“昭衍！”方咏雩出声打断了他，转头看向江烟萝，“此地不宜久留，你带阿萝走吧。”</p>
江烟萝不肯走，方咏雩却已经背过身去，任她如何哀求都不再理会了。</p>
昭衍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了，他意识到方咏雩恐怕已经知道了晴岚之死的真相，而那个真相又是他难以承受的，才会在陷入绝境后放弃了求生。</p>
进入阴风林那天，方咏雩仍对此一无所知，短短一天不到的时间，他是从何处得知真相的？</p>
细想之下，昭衍背后逐渐起了一层冷汗，他伸手按住江烟萝，低声道：“让他冷静些，我们先走。”</p>
江烟萝欲言又止，到底是没有继续纠缠，她沉默地把东西收拾好，跟在昭衍身后向牢门走去。</p>
就在他们快要走过石桥的时候，方咏雩忽然出声道：“阿萝，帮我照顾好娘……还有，谢谢你。”</p>
江烟萝猛地回过头，错愕道：“表哥你——”</p>
“你是个好姑娘，可我只当你是表妹，也没有福气娶你。”方咏雩对她笑了一下，目光落在她手里牵着的衣角上，“替我向江世伯告罪一声，这桩婚事就此作罢，你……不必再来看我了。”</p>
江烟萝的眼泪一霎那夺眶而出，她转身想要往回跑，可惜大门已经被打开，昭衍强拉着她走了出去，迎面而来的冷风吹干了她的泪痕。</p>
等在门外的守卫一见江烟萝哭成了泪人模样，原本准备好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偷偷朝昭衍打眼色，奈何昭衍一出牢房就闭嘴不言，只朝守卫点了点心口，又指了指眼角，后者会意，暗叹一声儿女情长，也不再跟他们说什么，亲自将人送出了地牢。</p>
直至走出了好一段路，江烟萝才拂开昭衍的手，抱着胳膊蹲了下来，哭得泣不成声。</p>
昭衍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女人和小孩儿哭闹，左右四下无人，他也不顾形象地抓耳挠腮，绞尽脑汁地安慰道：“阿萝，别哭了，他也是一番好心，不想自己死了还连累你守望门寡。”</p>
“……”</p>
此言一出，江烟萝把脸往臂弯间埋得更深了些，哭得浑身都在颤，泪水将浅绿衣袖浸湿成了墨绿色。</p>
一时间，昭衍简直坐蜡，暗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连忙找补道：“不，我的意思是——方咏雩刚才也说了，他始终把你当妹妹看待，你才色双绝家世又好，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三条腿的男人还不好……”</p>
江烟萝这回终于有了反应，她恼怒地推了昭衍一把，力道不轻也不重，昭衍却顺着她这一推往后倒去，须知那后面是个斜坡，江烟萝一见他后仰下去就吓得再顾不上哭，连忙伸手去拉他，未成想被这厮反手一推，她脚下没站稳，冷不防跌坐在地上，手腕撞上了石头，没受什么皮肉伤，腕子上那只上好的翡翠玉镯撞碎成了五六瓣。</p>
清脆的玉碎声响起，两人都愣了一下。</p>
昭衍原本是有心引她发笑，没想到玩笑开过了火，连忙扶江烟萝起来，用手帕捡起了玉镯碎片，难得尴尬地道歉：“阿萝，对不起，我……”</p>
“这个镯子，原本是我娘的。”江烟萝没有动怒，只是看着他手里的碎玉，“她老早就把镯子送给我，算是婚事的添妆，直到三年前我才把它戴上，今天……表哥说要解除婚约，镯子也碎了，或许真是缘分尽了吧。”</p>
昭衍一时语塞，他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玩笑，可江烟萝哭过了一场，现在已经恢复了冷静，低声道：“阿衍哥哥，我没怪你……不瞒你说，我知道表哥他对我没有男女之情，只是我一个女儿家，婚事向来由父兄做主，与其嫁给不熟悉的人，倒不如嫁给表哥，但如今……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p>
“你能明白过来，那就再好不过了。”</p>
昭衍如蒙大赦，他也不好把碎玉还给江烟萝，用手帕包了往怀里一塞，诚恳地道：“阿萝，天涯何处无芳草，想娶你的人能从中州排到滨州去，你何必吊死在一根歪脖子树上呢？”</p>
“你先闭嘴吧！”江烟萝心情初缓，闻言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竟是说不出的娇憨可爱。</p>
昭衍可不敢让她再多愁善感，故意逗她道：“我实话实说的，要是以后我不想在江湖上混了，就找个你这样有钱又漂亮的大小姐当上门女婿去！”</p>
江烟萝终于忍不住破涕为笑，指着他笑骂道：“阿衍哥哥，就你这贫嘴讨嫌的，哪家肯要你这样的女婿？”</p>
昭衍道：“你不要吗？”</p>
江烟萝想了想，不知是真是假地笑道：“我爹是万万不会要你这样不着调的女婿，不过……你若是肯嫁我为妻，就算我父兄不肯，我也娶你。”</p>
昭衍愣了好一会儿，他才摇头失笑道：“小丫头，哪有女儿家张口闭口要给大男人做夫君的，哪个教书先生这么教你？”</p>
江烟萝道：“先生教我女四书，说女儿家就该谨守妇道礼法，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是因为世人大多遵循此道，自个儿心里却不觉得这是对的。世间虽有男女之别，却得是阴阳和合方为人道，倘若一味遵循那些故步自封的旧纲常，世道早晚会出大乱子，先是礼教吃人，再是人吃人，吃到最后就什么也不剩了。”</p>
昭衍没想到温柔如水的江烟萝能说出这样一番道理来，他头一回输在嘴皮子上，顿时瞠目结舌。</p>
半晌，他认真地问道：“谁教你的？”</p>
江烟萝道：“我自己想的，阿衍哥哥认为我离经叛道吗？”</p>
昭衍没有急于回答，他想了好一会儿，才低头直视江烟萝的眼睛，郑重道：“你说得对，什么纲常礼教都是人制定的，是人就一定会犯错，所以才有江山换代、后浪推前的亘古规律。”</p>
江烟萝轻轻地笑弯了眼睛。</p>
“镯子先放我这里，我回头看看能不能想法子补好。”昭衍站直身体，又看了看江烟萝脏污的衣裙，顺手脱下外衫递给她，“离住处还有一段路，你穿我这件吧。”</p>
江烟萝拢着他的衣服，低头走在前方，她依旧有些忧愁，脚步却比方才轻快了许多。</p>
昭衍跟在她身后，细心描绘的妆容让他看起来比往日温柔了许多，可当他扬起的嘴角慢慢回落，那道绯红的唇逐渐抿成一线，像是含了片锋利的刀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