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在雨水里坐了片刻，眼睁睁看她把手收回去，一股恨意忽然就从心底滋生，自个儿站了起来，毫不客气地把这一巴掌还给了白梨。</p>
她用手指戳着白梨的心口，冷笑道：“怎么，你嫌我的手脏？白梨，别忘了你也是个杀手，你早晚会跟我一样！今天没有我，你就会死在这里，你现在这条命是我给的，你大可以怨我厌我，可你得记住——你欠我一条命！”</p>
说罢，杜鹃再不看白梨一眼，转身而去，渐行渐远。</p>
翌日，她们正式成为了掷金楼的杀手，跟无数前辈同僚一样揭榜杀人，割头换赏。</p>
杜鹃心狠手辣杀伐果决，很快就闯出了“啼血杜鹃”的名声，而白梨依旧坚持她那可笑的仁慈，赏金高昂却殃及无辜的任务一律不接，灭门绝宗之类更不肯干，宁可去接那些不值一提甚至可笑的单子，还被怒其不争的上司丢进刑堂吃教训，打断骨头也不服软，偏她除此之外再无错处，楼主又舍不得她一身好武功，索性把她安排去做接应，而这恰恰是最危险的任务，须知杀手出刀往往有去无回，倘若事情败露，接应他们的人将直面更加可怕的劫难。</p>
好几次白梨都是从阎王爷手里逃回半条命，杜鹃冷眼旁观，心里把她骂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没再跟她说句话。</p>
直至那一次失手，杜鹃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她在箭雨齐发之前往后仰倒，以为会摔个粉身碎骨，却不想白梨不知何时埋伏在峭壁上，在她掉下悬崖的刹那飞出绳索将两人绑在一处，凭她一人一刀从万丈深渊的巨口中抢出了一个活生生的杜鹃。</p>
杜鹃听着寒风猎猎，她咬牙切齿地道：“不必你来救我！”</p>
白梨压根没力气跟她纠缠，全副心神都放在刀下那条狭窄的石缝间，闻言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欠你的命，还给你！”</p>
杜鹃剩下的话都哽在了喉间。</p>
她其实想说，欠就欠了，我压根没想让你还。</p>
然而最终也没说出口。</p>
白梨救出了杜鹃，那些人却没放过她们，这是本地颇有名气的帮派，倚仗水利没少杀人掳掠，才被苦主们凑钱出了这单生意，如今杜鹃失手，这些家伙找不到她们就把火撒到其他人身上，接连三日，周遭五十里哀声连连。</p>
于是，白梨和杜鹃终于联手了。</p>
那一晚大雨滂沱，白梨把武功最高的几个人引了出去，杜鹃就潜入帮派驻地大开杀戒，等到血流成河，白梨也提着一串人头回来了。</p>
她藏锋数载，一朝锋芒毕露，刺得人不敢逼视。</p>
杜鹃知道，自己还是不如她。</p>
继啼血杜鹃之后，暴雨梨花名震江湖。</p>
掷金楼的任务金水涨船高，白梨再也回不到从前那样的日子，与杜鹃的关系也逐渐缓和下来，隐隐有了恢复从前的势头。</p>
就在这个时候，白梨认识了薛海。</p>
女人大多会幻想爱情，可白梨跟杜鹃都不曾有过这类妄想，她们的师父是前车之鉴，杀手的血如刀一般冷，伤人也伤己，哪怕见过的男人不知凡几，其中未尝没有令人心动的，可她们都站在原地，始终不曾迈前一步。</p>
薛海是个例外。</p>
这个春风得意的新科探花在上京赶考途中与白梨偶遇，他聪明又透彻，不嫌弃她杀手的身份，也不看低江湖的草莽，更不是一个只知道诗书礼乐的酸儒，他就像是一幅装裱好的水墨画，值得慢慢品鉴。</p>
他甚至用最重要的祖传玉佩，向白梨给自己下了一单绝命榜，说若是将来变成了贪官污吏为害一方，就请白梨割了他的脑袋。</p>
在看到白梨摩挲那块玉佩的时候，杜鹃就知道她完了。</p>
杜鹃彻夜未眠，最终接了个任务，去往京城。</p>
她好生打扮一番，化作美艳动人的舞女混进歌舞升平之处，想要结交新科进士的达官贵人笑嘻嘻地一推手，杜鹃就依在薛海身侧，素手执酒倒满盈盈一盏，抬起如丝媚眼浅笑看去，将冷漠苛刻的打量藏在眸底。</p>
她与这斯文俊秀的男子四目相对，满座男女都情生意动，独他美人在侧却坐怀不乱，只看了她一眼就低下头去，专注盯着手里的茶盏，仿佛那里头开了一朵花。</p>
杜鹃干脆坐在他腿上，朱唇轻启衔住酒盏，抬起臻首要将酒液递到他唇边。</p>
她想了千百种接下来的情景，最可能的无非是他不再强装君子或将她推开，若前者她能轻易夺了他的命，若后者他势必得罪酒宴的主人，进退两难。</p>
然而，薛海只是抬手将酒盏取下来，另一手使了个巧劲将她推坐回去，自己起身向酒宴主人敬了一盏，名正言顺地脱身了。</p>
当晚，杜鹃换上夜行衣潜入薛海房里，她看着这个已经入睡仍手不释卷的男子，刀锋缓缓出鞘，又被一只突然伸来的手按了回去。</p>
白梨竟也来了。</p>
她们近在咫尺，却好似相隔天涯。</p>
杜鹃想起了造成她们最初隔阂的那一天，那躺在桌上的男童与现在的薛海恍惚重叠，她在心里忖度自己若拼尽全力，是否能如当年那样在白梨面前杀了薛海。</p>
或许能，或许不能。</p>
因为杜鹃知道，若白梨能狠下心，在她割下薛海头颅之前就会被扭断脖子。</p>
然而，白梨没有动手，杜鹃也没有出刀。</p>
她们一起回到了掷金楼，继续着日复一日的杀人拿赏，名声逐渐如日中天，相聚的时间却越来越少。</p>
最终，白梨叛出掷金楼，杜鹃亲自去追杀她。</p>
彼时，白梨刚犯下骇人听闻的刺杀侯府世子一案，从重兵包围的京城侥幸逃出命来，一身伤痕累累，喉间一口气都要断不断。</p>
杜鹃一人单刀，足以取她性命。</p>
她看着遍体鳞伤的白梨，问道：“你是为了那个男人？”</p>
“不，他只是……让我尝到了活着的滋味。”白梨吐出一口血，她已经站不稳了，却还在笑，“我想做回一个活人。”</p>
杜鹃觉得可笑：“你杀了这么多人，难道不知道人命如草芥，放着好好的勾魂厉鬼不当，要去做那任凭宰割的人？”</p>
“杜鹃，做人跟做鬼是不一样的，我愿做十世短命人，不当一生长留鬼。”白梨向她伸出手，“掷金楼早已不复从前，他们连朝堂的生意也接，暗地里已经投靠了奸佞，我们从此杀的每一个人都不是江湖恩怨，而是在为这些豺狼虎豹清扫绊脚石，我们的每一寸脊梁骨都会被千夫所指……杜鹃，留在掷金楼不会有好下场，跟我一起重回人间吧。”</p>
白梨一字一句绝无虚假，杜鹃却都听不进去了，她拔刀出鞘，若不是白梨及时抓住刀锋，这一下就能被贯穿心脏。</p>
饶是如此，杜鹃的刀也在白梨掌心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淋漓，红得触目惊心。</p>
森寒杀气如同弦崩裂响，刹那间纵横密布，阔别数载后她们再次大打出手，这一回却是真正的生死之争。</p>
杜鹃一刀抵在白梨脖子上，割裂了一道血口，鲜血顺着刀身淌到她手上，烫得就像初见那日的阳光。</p>
她再出一刀就能割了白梨的脑袋，白梨只需一息就能扼住她的咽喉，可她们谁都没动，脸色青了又白，冷风带走身上本就不多的温暖，冻得像两具尸体。</p>
最终，杜鹃狠狠推了她一把，转身收刀回鞘。</p>
“你要做人，就滚回你的人间去吧！”杜鹃只觉得自己眼眶生疼，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正在涌出，她不敢抬手，只能闭上眼试图把它憋回去，喉咙里却发出最恶毒的诅咒，“当初入掷金楼时你发过誓，若有违背必将死无葬身之地，我会看你下场……等你死了那天，我定将你挫骨扬灰！”</p>
白梨怔了怔，竟然笑出了声，道：“那我一定等着你。”</p>
她们背道而驰，一个去往康庄大道，一个又回到了阴冷黑暗的小路。</p>
杜鹃本来只是一句气话，没成想一语成谶。</p>
白梨走了四年，再见面早已物是人非，她成了九宫逆贼，凭一己之力屠戮掷金楼杀人灭口，使听雨阁将飞星盟连根拔起的谋算功亏一篑，然后千里逃亡，一路到了落花山，最后刀折人亡。</p>
杜鹃没赶上亲手取她性命，只来得及为她收尸。</p>
躺在她面前的尸体早已冰冷僵硬，狼狈一如那天诀别之时，只是这一回她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也不会再喊一声“杜鹃”了。</p>
杜鹃摊开她的手指，看到掌心那道旧疤，忽然间泪如雨下。</p>
她的师姐，她的姐姐，她半辈子的生死搭档，她憎恨又放不下的人，就这样死了，死在不是她的人手里，没能留给她一个了结。</p>
白梨死得一了百了，留下了杜鹃不得解脱。</p>
她亲化了白梨的尸身，看那个女人在火焰里一寸寸焦化成灰，就像是烧毁了自己的一部分，在畅快之余痛得麻木，以至于长笑当哭。</p>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到她们诀别之日，白梨又一次向她伸出手，分明满身伤痕，却笑如春晓花开。</p>
她知道人死如灯灭，这只是生者意难平的一场梦。</p>
于是，她难得笑了一下，收回刀伸出手，与她同归同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