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使劲儿浑身解数,明道斋众人爆发出了精湛的演技,“兴致勃勃”地争先问,“你怎么会在此处”
来得巧啊
张幼双激动地几乎快站起来了:“我还想问你们怎么在这儿呢。”
王希礼扬起下巴,略显柔美的两瓣薄唇上下一碰,居高临下地望着薛昂道:“这位是”
薛昂错愕中更添了几分被打扰的不快。
不过这位明显收敛了那点不快,反而还饶有兴致地笑道,“先生,这便是你的学生吗”
这些熊孩子的出现,就意味着能将她从那位薛郎君长篇大论中解脱出来了
张幼双呼出一口气,语气也故意变得雀跃轻快了不少:“是,他们都是我的学生。”
薛昂果然无话了。
众人好像压根没留意到薛昂的不快,各个十分“自来熟”地一屁股在桌子前坐了下来。
没凳子的,就拖了把凳子过来。
“先生我前几日写了一篇文章,正想着请先生帮忙瞧瞧呢”
“先生我娘前几日说要请你去家里吃饭”
“先生这孟子中有一句我不甚明了,还请先生教我”
这一个个活泼到几乎不正常的状态
张幼双脑子一转,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们的来意
十有是替她解围来的
不过他们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还得打一个问号。
想来想去,也只能是猫猫告诉的了。
薛昂这位明显具有十足的优越感,十分享受在别人面前侃侃而谈的快感,如此被挤到角落里,张嘴又插不上话,脸色都青了。
忍无可忍地拔高了嗓音道:“我与你们先生有正事相谈,可请你们退避一二”
“还有”薛昂面色铁青地看着身边儿那黑皮少年。
“你这人未免也太过目无礼数了些”
说得正是祝保才,拖了把椅子正好坐在了薛昂身边儿,翘着个脚,挤得薛昂是避无可避。
这就受不了了
张幼双不为所动,毫无同情心。
他知道她早就受不了了吗
薛昂不快地瞪了他眼里那几个不识数的少年一眼,又望向了张幼双,敲了敲桌面,昂然道:“小人方才所说的,都是为了娘子好,还望娘子好好考虑考虑。”
“还有”薛昂目露不赞许之意,孜孜不倦地教导,“恕小人直言,先生于学生师徒之间关系好是好事,不过男女有别,好成这样,大面儿上实在难看。还望先生好生考虑考虑小人的提议。”
“先生是姑娘,读再多书,这见识面儿到底是不如男子的。”
张幼双怔了一下。
这一番教导,令她原本一直在积攒的怒气条终于爆发了。
“不是。”
张幼双吸了口气,抬起眼道,“您自顾自讲这么多,真的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眼看着面前这位继续喋喋不休,滔滔不绝的模样。
张幼双忍了半天,终于忍无可忍了。
薛昂是没料想到张幼双会突然开腔,一开口竟然就这么一副冷漠的神态,顿时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嗡”
张幼双刚一开口,
明道斋众人十多个少年,不约而同,整齐划一,十分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眨着眼睛,纷纷望向了张幼双。
薛昂面上有点儿不好看,尤其是那些少年还一个接一个地瞅他。
张了张嘴,薛昂苦笑道:“是小人的错,小人失言了,但娘子你今年也三十有余了”
张幼双冷冷道:“怎么了您是觉得自己活不过三十了这么怕女人年龄大,是觉着自己一定会早死”
薛昂张大了嘴,眼珠子差点儿都掉下来了:“你、你”
少年们登时骚动了,激动了,你戳戳我,我戳戳你,私下里小动作不停。
开始了张先生终于又发威了
张幼双站起身,还算保持着冷静有礼,“不好意思,刚刚失言了。我性子有些刁厥,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我们俩不合适。”
“你”薛昂气得气血上涌,“不过是教几个书我今日来是给你面子你这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不成三十多岁的女人无怪乎嫁不出去”
就在这时,祝保才一张脸倏忽拉了下来,面无表情地抱胸站起来,“婶子你与他说这些做什么”
薛昂:“放肆你说什么呢”
其他几个少年也都跟着祝保才站了起来,冲着薛昂冷嗤道:“阁下你知道什么呢”
“先生她,从来和那些普通人就不一样”
“叫先生她给你洗手做羹汤,相夫教子你哪来的这般厚脸皮”
薛昂错愕地看着那几个少年们忿忿不平的模样。
王希礼也浑象变了个人,戾气十足地跟着站起身,倨傲道:
“先生是我们的老师素日里做的是大学问,学的是圣贤书,走的也是圣人道岂是你这种俗物、蠢物能理解的”
或许本来一开始还存着故意逼退这人的说法,但说着说着,众人的心态不由就变了。
或者说从一开始得知张幼双要去相亲起,心态就变了。
张先生还需要相亲被人挑挑拣拣像其他姑娘一样相夫教子
“若非先生教我我、我是决计考不上县试的”
“这样的先生,就应该做大事业而不是囿于一方内宅里给你洗手作羹汤的”
“先生她是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
眼见少年们越说越激动,张幼双一怔,内心五味杂陈,好半天都没缓过神来。
脸上因为这些话烧红了,但内心弥漫着的却是一阵接一阵的暖流。
她没想到还能听到这些傲娇的熊孩子吐露内心真实的想法。
这次县试,她好像收获了更珍贵的东西。
那就是学生们发自真心的爱戴。
“疯了疯了”薛昂面色遽变,怒道:“你们真是疯了”
家里作威作福惯了,动辄打骂下人的主哪里受得了这般羞辱
又或许是不敢正面对上祝保才,张幼双看到薛昂他怒火攻心,想都没想,反手一耳光当着她面就要落下
张衍几人回过神来,睁大了眼,冲上前去挡。
“娘先生”
她能让他打到就有鬼了
张幼双灵活地正准备闪开,手臂上却忽然传来了一阵强有力的力道
身子被带得一转,眨眼间好像落入了个什么宽阔的怀抱。
啪
破空之声,在头顶顿住
众人皆都呆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男人。
上白襦,下青色的裤装,乌发在脑后拢作马尾,雪白的脸,此时也冷得像风雪。
那双月沉碧海般的眸子里,射出冷冷的光。
俞先生
“先生”张衍脱口而出
被俞峻拉了过去,落入男人的怀抱里,张幼双脑子里嗡地一声,彻底懵了。
他一手将她搂在怀里,另一手牢牢攥住了薛昂的手腕。
张幼双抬起脸,只能看到俞峻那白皙的,弧度极为优美的下颌。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突然了,她整个人都懵了。
脑子里想的竟然是。
这么白的皮肤,这么好的皮肤状态真的40了吗骗人的吧
半个怀抱拥着张幼双,俞峻看都没多看一眼,只是眼风微微一扫,便松开了薛昂。
垂眸道:“走。”
众人俱都愣了一愣。
张幼双:“先生”
俞峻的目光无动于衷地自她面上扫过,蹙眉道:“你难不成还要与这种人再行纠缠下去”
当然不是了
被拥在怀里,鼻尖顶着男人宽阔的胸膛。
张幼双这才缓缓意识到,男女之间的生理差距有多大。
或者说俞峻的身材有多好
看着清瘦,但衣襟下的胸膛却宽阔得吓人,浑身冷肃,肌肉绷紧了,也硬得像石头。
与她想象中的弱不禁风的书生几乎全然不同。
也难怪,毕竟这位是正儿八经太学教出来的,君子六艺骑射御想来都学过,据说圣上还赐下过尚方宝剑。
那肯定剑术也是略通的。
治水又都是亲力亲为扛沙包,身材不好才怪
胡思乱想间,俞峻却忽地松开了她,准确地说是,推开了她。
张幼双:“”
眉眼低垂,吐出冷冷的一个字,“走。”
张衍、王希礼、祝保才几人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又看了看抱着手腕疼地说不出话来的薛昂,生生打了个哆嗦。
俞先生比他们所想的还有恐怖。
十多个少年这才不情不愿地挪出了花椒楼。
一出花椒楼,忽然就琢磨出不对劲来了。
刚刚俞先生是抱住了张先生是吧
几个人交换了个眼神,还没走出几步远,忽然纷纷停下了脚步。
张幼双正奇怪的时候,少年们忽然盯着她和俞峻看了看,嘿嘿露出个神秘莫测,又意味深长的表情。
就连张衍也微微一笑,主动开口道:“娘,若无其它要事,我与保儿哥他们先走了。”
“等等”张幼双一头雾水。
但祝保才几人却打着哈哈,勾着张衍的脖子,拖着王希礼等人转身就走,抽身干脆利落。
“哈哈哈突然想起来有些事。”
“婶子先生再见啊”
不到几秒钟的功夫,竟然纷纷跑了个无影无踪。
张幼双: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因为身边那位巨巨还没开口说话,便只能硬着头皮收回视线。“先生。今日之事,多谢先生了。”
张幼双的直觉其实一向比较敏锐的。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点儿冷峭之意,浑身紧张得汗毛直竖。
俞峻压根没在意她的道谢,静静地看了她两眼,忽而开门见山地直接问:“为何要去”
张幼双愣了一下。
意识到了俞峻在问她为什么要接受相亲这件事之后。
忍不住叹了口气,诚实地回答:“因为不好拒绝的。”
“实不相瞒。”张幼双踌躇着说,“自从县试过后,就有不少媒人来我家中说亲,这薛昂据说有些省里的门路”
她的言语虽然十分委婉,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了。
这真不是她想拒绝就能拒绝的,本来想着为了礼貌来一趟也没关系,却没想到闹成今天这个地步。
俞峻皱眉:“为何不和我说”
张幼双:“啊、啊”
张幼双莫名其妙。
为什么不和他说
虽然她知道俞峻之前是户部尚书,但是这种私事,对方既没开口,她想想都不可能主动来拜托吧
没有任何言语,能够形容他今天得到张衍消息后的心情。
该来,还是不该来。
该插手,还是不该插手。
他阖着眼,静静地站在附近巷口,想了许久。
终究还是步入了花椒楼里,想着索性看一眼。却没想到看到方才那一幕。
那一瞬间,俞峻竟然说不上来自己的感受,破天荒地的,难得有些微恼了。
不知恼的是自己,还是对方,亦或者是张幼双。
明明自小便被教之尚德不尚力,却在那一瞬间心浮气躁,恃力动了手。
白皙的单薄的眼皮落了下来,覆盖住了乌黑的瞳仁。
俞峻顿了片刻,忽然平静地说,“先生孤儿寡母,处事艰难,日后若再遇上这种事,不妨同我说,我”
“会照顾。”
张幼双彻底呆住了,不禁呆住了,还受到了点儿惊吓。
什么叫“照顾”是她所认为的那个照顾吗
可是见俞峻看都不看她一眼,她又迟疑了。“照顾孤儿寡母”什么的,在古代已然是十分暧昧的话了吧
张幼双此时心里跟吊了七八个水桶一样,七上八下。她性格其实挺好强的,有时候犯驴劲儿,也不是那种被动等待的人。
所以,在这种不明不白的情况下。
深吸了一口气,张幼双她决定主动出击,打断了俞峻的话,追问道:“照顾,是哪种层面上的照顾”
旋即,她就难得看到了俞峻吃惊的神情。
俞峻微微睁大了眼,瞳孔显而易见地放大。
“”
但这一瞬的吃惊转瞬即逝,很快俞峻又平静了下来,垂眸低声道:“若先生再遇上这等无法回绝的事,不妨找我,某虽不才,当年为官之时,却有些门路。”
张幼双紧紧盯着俞峻,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着,问:“仅仅如此吗”
俞峻被她看得皱起了眉,“生活中大事小事,若有困难之处,也可一应找我。”
张幼双说不清自己是失望还是什么,内心五味杂陈,收回前倾的身子,吐出一口浊气,继续不依不饶地问:“那我能问问先生是以什么心情说出这种话的或者说什么身份”
都是成年男女了,就算再迟钝,这个时候张幼双都觉察出来不对劲了。
如果说前几天晚上那句喜欢“贤惠”的女人,让她深觉没有了可能性。
但今天这一拥,却让张幼双再度燃起了熊熊的希望
她已经不是高中生了人生在世,碰到喜欢的人多不容易,就应该主动出击不成她也不亏成了就是赚到了
“”
于是,张幼双酝酿了一下,接着道:“男女授受不亲先生比我更清楚吧”
甫一开口,男人身子一僵,面色微不可察地一白。
张幼双又道:“我知道先生是好意,但是人有亲疏远近,这种事我不想拿来麻烦与我仅仅只是同僚关系的,先生。”
“那么,话说回来,先生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情,才说出这种话的同情”
张幼双抬起脸,步步紧逼道。
“如果是同情,我不需要同情。”
“山长对于书院夫子的好意这已然越界了。”
在她步步紧逼之下,俞峻难得露出了细微的慌乱,但很快他却不避她了。
那双黑到几乎靛蓝的眸子静静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良久才主动道歉,“是我逾越孟浪了。”
说不紧张是假的,张幼双紧张得眼前几乎发昏,不知道是什么支撑她一口气说完。
既然要说,那就说个彻底。
“还有一点,我必须让先生知晓。我不知道先生是怎么看待我的,但我的目无礼教,可能、比先生所想的还要严重一点。”
“衍儿是我未婚先孕生下来的孩子。”
“我不是先生心目中需要照顾的孤儿寡母。”
“衍儿生父是个陌生人,一个连我都不知道叫什么的陌生人。一夜的露水情缘,仅此而已。”
说出来了。
张幼双如释负重地松了口气。
果不其然看到她这话一说出口,俞峻怔住了,静静凝视着她的目光隐隐有了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