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阿泽(2 / 2)

宋于秋捡起脚边的刀,默默站起来。

走出去十多步再回头看过去,林雪春给他的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你走!”

口上没说你滚,眼睛已经说了几十遍。

宋于秋深深望她一眼,像公狼被赶出窝的那种寡淡而孤寂的目光。

随后握紧了刀,大跨步走上车去。

花衬衫是个有钱仔,有辆拉风炫目的摩托车停在朝柳巷口。

孙猴年纪大,偏偏那副见风使舵的做派灵活到不可思议,早在林雪春倒下的瞬间拔腿就跑,并且抢在主人前头跨上逃跑利器摩托车。摸出早先顺来的钥匙一插一扭,眨眼间隙便飞驰出去十米二十米的,任由后头花衬衫怎么火冒三丈,追不上就是追不上。

气死他了!

“我的车啊!!我搞你阿妈的糟老头!!”

他用双腿追出去半条街,剩下的狠话被摩托车灭。口里嘀咕着你给我等着、别让我逮到之类的话语,花衬衫双手撑住膝盖呼呼喘气。

“小毛头!”阿彪开车追了上来,减速问:“往哪里跑了?”

“那边那边!”

花衬衫毫不犹豫地出卖孙猴,双眼亮起:“我新买的摩托车被他偷走了,你们要不要带上我?!这会我肯定……”

话没说完,汽车加速将他远远甩在屁股后头。

两次被超越的花衬衫捶胸顿足,仰天大哭:“新买的摩托车,我还欠钱啊呜呜呜呜呜!!”

而这边两轮摩托车与四轮汽车得紧紧,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一股劲儿冲向荒郊野外,四周阴暗。

花衬衫自称并非当地人,他们从隔壁市大老远赶来。然而孙猴路线熟络,仿佛心里早有逃跑地图般,拐角抄小道儿,分分钟消失在城外密集的仓库堆中。

汽车开不进去,只能停下。

“这离咱们自家仓库不远,那边有不少人守仓库,我先打个电话……”

说话间,宋于秋径直推开车门。瞥见身旁倒地的摩托车,他压根没去考虑里头是否会有埋伏,直接低头弯腰钻了进去。

仓库内光线幽淡,木装箱依稀可辨。空气里是浓浓的木屑味,还混着一丝血腥味道。

“孙猴。”

他淡淡说:“出来。”

孙猴当然不动,傻子才主动出去呢。

他的目的地本来不在这儿。奈何摩托车操作陌生,他又逃得着急,一不小心便被外头的杂物绊倒,摔个狗吃屎。

迫不得已才弃车钻进仓库里,他捂住满口的血和碎牙不敢动,尽量将喘息声降到最低,将听力灵敏度调到最高。依稀听到脚步声,轻而稳健,往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去了。

现在该把握时机摸出去还是按兵不动?

孙猴拿不准主意,他怀疑那个人高马大的阿彪,很可能偷偷重合宋于秋的脚步——以前道上经常玩这套,两三个人伪装成一人来降低警惕。孙猴多次遭受过戏耍暗算,心里有阴影,连忙沉下心去听……

奇怪!

默数整整三十秒,怎么远处半点脚步声都没了?

难道那边有侧门,他们直接从侧门出去了?

不对,这边没搜干净怎么可能就走了?

孙猴左右看了看,还好身边没有任何侧门的存在,不需要担心那两人背后杀来。

背后靠着墙,左手边堆积着一打货物,盖一层厚实的绿皮。他小心翼翼地缩成团,又默数三十秒、六十秒又或是两三百秒?

传闻说人太紧张容易幻听,孙猴此时精神极度紧绷,的确时时被细小的风吹草动惊住。但回过神来又是满片落针可闻的寂静,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似乎只是他自个儿发出的。

时间过去很久,脚步声不再出现。真走了?

孙猴正想活动一下发麻的手脚,前头传来微小的动静,绿皮盖布随之颤动,碰到他的脸颊。又碰,再碰,他预感到了什么,垂着脑袋不敢动。前头动静更大起来,锋利的边缘大力拍打起脸侧,刮出道道红痕。

宋于秋在这附近吗?

他满怀戒备的看向四周,半晌之后才脖颈一僵,慢慢慢慢地抬起头,视线里出现个朦胧的黑团。

是他!

原来他爬上箱子绕过来,蹲在上头不声不响观察他许久!!

细密的凉意攀上脊背,孙猴整个人僵住了,愣愣张大嘴巴……

一声惊恐的叫尚未出口,宋于秋纵身一跃,百多斤的重量全踩在孙猴背上,压得他噗一下吐出大滩酸臭的老血。还有磕断的两片黄牙齿,静静躺在血泊里,仿佛预兆着主人的下场。

不,孙猴还不想死!

像被摁住后壳的乌龟,他摆动着手脚想往前爬,冷不丁被一脚踹翻面,后脑勺重重落地。

剧疼,伸手去摸便是一只血淋淋的手掌。

“呃……宋、宋哥,其实我们可以好好说两句,你儿子那事……”

竟然有脸提!

宋于秋默不作声的逼近,揪起衣领又是一摔。

随后面无表情地坐到孙猴身上,他的拳头犹如狂风骤雨般猛落下来,孙猴一磕脑袋被打得左右摇摆,连连吐出血沫,哇哇大喊着求饶:“宋、宋哥你别,你儿子那事……”

拳头撞上太阳穴,长达好几秒钟的死寂,孙猴头昏眼花。

而宋于秋高抬起拳头,眼前滑过林雪春愤怒的眼神,她咬牙切齿地说:“骗子!”

他确实骗她。

在那个险些死在满桌饭菜上的夜晚,妻子猜到儿子的死与那伙儿丧心病狂的家伙有关。他在她眼里看到漩涡般无穷尽的憎恨之意,那份心情足够毁灭所有。

当时的他连着她然枯败的容颜、脚下一片狼藉以及这个支离破碎的家一块儿看着,视线最后落在她微微鼓起的肚皮上,骤然发现眼前只剩下两条路可走。

进是不惜任何代价、豁出命去找那群人报仇雪恨,运气好的话,还能拼到一个同归于尽的下场;

退则忍辱负重活命为上,继续搬家、甚至离开北通,天下之大总有他们容身之处,待得他日重新归来,新仇旧恨一块儿算。

宋于秋选择了后面那条,因为他不甘心。

不甘心送死,不甘心连累无辜的妻儿,那群人在他眼里根本不配同归于尽。更何况那些人绝口否认,自称家里有老有小,不至于对小小的孩子下手。

他勉为其难信了,迫不得已信了,所以他对林雪春说,不是他们干的。

万万没想到事实证明他彻底高估他们,或是彻底的低估,他们竟然真的……

宋于秋拳头没有间断,眼前又滑过儿子的影像。

哭的,笑的,玩的,闹的,绝大多数还是挥舞着两条白嫩嫩的胳膊,活泼地喊:“爸爸抱!”

那是他十月期盼的孩子,是他在这世上所知道、所拥有的第一个真正的血脉亲人。他在产房外来回踱步地等,屏气凝息抖着指尖抱。他曾在夜里偷偷爬起来望他发呆,而他攥住他的手指,掀开眼皮冲他笑。

他经常背他,让他骑在脖子上,拉着他的小手转圈圈。

到后来。

也是他抱起他冰冷肿胀的尸骨,为他伐木打造棺材,最后眼睁睁看着他化成小小的一坛,永远尘封在黑暗的泥土之中。

“别、别打了……”

鼻青脸肿的孙猴弱弱哀嚎,打断了宋于秋在记忆中的深陷。他低头,拳头迟迟未落。

“怎么死的。”

“什、什么……”孙猴大脑转不过来了。

“我儿子。”

宋于秋双眼通红,唇角缝隙里漏出一句迟到多年的质问:“我儿子、是、怎么死的?!”

“是……”

“是龙哥……”

孙猴咳咳两声:“那天风大,你家、你家晒在外面的被单掉了。龙哥捡起被单,赶走守门的人……你儿子多半以为他是好人,出来说谢谢……龙哥给他糖,他不要,他说不能无缘无故收别人的礼物。龙哥改口说带他去河边钓鱼,钓来的鱼是他、他自己的。”

“鱼很好,你家多久没鱼了?”

龙哥当时四十有余,弯下腰来亲切地笑着:“你的鱼,你能送给你爸爸妈妈。”

宋阿泽回头看看爸妈,看看桌上零丁的菜叶豆腐皮,然后他去了。

宋于秋几乎能想象到那个画面,他的儿子到死,都死得不贪玩、不任性。

他错在天真年幼不知事,又错在天真年幼知太多,小小年纪便惦记起爸妈的伙食,牵起恶徒的手蹦跳走向河边。被人哄着低头去看薄薄冰面下的鱼,被一只手掌贴着后脑勺摁下去。

然后连人带鱼沉进河里,再没能回来。

但天真年幼是什么错?懂事又是什么错?世上怎么可能独有孩子的错而没有身旁大人的?

林雪春说的没错,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这群人,他们理该偿命!

宋于秋蓦然抽出刀,眼睛眨也不眨地往下扎。孙猴瞪大眼睛,生死关头爆发出极限体能,双手紧紧攥住刀刃。

“别、别这样宋哥!!”

他口齿不清、焦急地解释:“你儿子那事跟我没关系,我还让他们别这样!真的!他还小他就是个娃娃,当年我也抱过他,我怎么、怎么可能看着他去死呢?我扑上去救他了,是他们人多拦不住啊。”

“今天这趟不是我要来的,我就是个打头阵的喽啰,真是你们家女婿得罪人了。你、你就放我一马吧,看在阿泽喊我一声孙叔的份上!!”

“你没有。”

宋于秋面冷如水,刀尖擦过皮肉往下,离孙猴的眼睛不到三厘米。

“我真的有!我真的帮阿泽说话了!他那么乖,当年差点叫我干爹了!!”

刀往下,“你没有。”

“我有啊!我有啊啊啊啊!”

刀再次突破阻力直直往下,尖稍堪堪沾上眼皮,孙猴承受不住这份折磨,终于精神溃败。

“我没有我没有我是没有!!!”

他承认了:“我错了,我真错了,这些年我没睡过好觉我老梦见他拽我的脚,要把我拖到河里淹死!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鬼使神差,我看着他使劲挣扎我没说话。”

“我真、真不知道为什么,我说不上来!!明晓得你帮过我很多,我感激你,我摸着良心感激你感激你媳妇儿!你是好人,你们全家都是好人!”

“可能我下贱,我天生是个脏玩意儿你明白吗?没救!”

孙猴忍不住哭,涕泗横流:“那时候我脑子蒙了,我想岔了我觉着你太好,好过头了遭人恨!所以我一边想着娃娃无辜,要是我豁出去把他给救住,至少这辈子干成一件天大的好事,我死得值得。但我又想着不,不要那样干。我不想死,这世道就是条狗舔狗屎都想活着,我为什么要跟龙哥对着干?”

“人人说好就是你宋于秋,说坏就是我孙猴,我想知道的是咱们俩这辈子能不能沾个边!所以我没管他!我眼睁睁看着他脑袋被摁到水里又抬起来,抬起来又摁下去!我没帮他说话!我没动!我不是想让娃娃死,光想着看看你懂吗!我想看看你会不会沦落成我这样,我——”

喉结滚动,宋于秋一刀戳下去,孙猴及时偏头。

刀身划过眼尾,生生剜下一片肉。

孙猴边后怕哭着,边吼:“宋于秋你不能杀我我!不能!!你有老婆有小孩,这辈子好不容易绕回来了还动我干什么?!手上沾人命你就完了,不如我了知道么?堂堂宋于秋连我孙猴都不如,你活着干什么?!”

外头阿彪三步并作两步跑进来,见势不妙,也劝:“宋、宋哥你冷静点,大不了咱们把人带回去折腾。今晚太多人看着了,风险大,你别干这档子事,犯不着为这种人把自个儿送进牢里去啊。”

孙猴继续红着脖子大吼:“林雪春还在医院里,你不想着她了么?!”

“你那摊子红火得很,日子过着好得很,你杀我干什么?!”

乱了,全乱了。

孙猴语无伦次说起来,扯媳妇儿扯儿女,扯到那个大宅子、扯起当年的桩桩件件。连他自己都弄不分明,他究竟为了活命、为了活谁的命才鼓着青筋朝宋于秋怒吼,如此假仁假义地教训他,仿佛足以圆满人生之中的缺陷。

如果说宋于秋是那顶天地里的英雄,他必定是街边人人喊打的野狗。

他曾以为英雄陨落能给他些许安慰,结果到最后他只得到迷茫。

为什么连那无所不能的宋于秋都能落进悲惨地步里?为什么他心里不够痛快?是他做得不够?切手指不够,害死无辜的娃娃不够,他还想要什么?

他应该想要他垮掉。

但事实证明,英雄的垮落对卑贱的野狗而言毫无意义。

直到这时候他恍然大悟,或许世间人人羡慕之下有嫉妒、安慰之下藏着幸灾乐祸。人这种动物生来不纯粹,它太难诚心待见别人的好,总有这样那样的丑陋情绪丝丝泄露,便是那刹那间的恶意。

怪他太没意志力,是他输在那份恶意之下,沦为不人不鬼的玩意儿,反不如狗。

人活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劲儿呢?

孙猴的手渐渐松了,这个刹那间又觉得死了无妨,总归世上没人会在意他。

“快走。”

他直视着宋于秋的眼睛,有气无力地告诫:“我只是个、喽啰,后面肯定还有别的……”

断断续续说着,边骤然放开手,他交出命。

阿彪阻挡不及,催眠似的反复着‘别别别别别别别别别’,只见宋于秋刀起刀落,银光斩断半根手指。

血肉飞溅出去,孙猴张大嘴巴无声抽搐着,眼泪稀里哗啦的落。裤‖裆再次湿掉,尿骚味四处弥漫着。

下个片刻,外头铁门被唰的拉开。一个戴着粗大金项链的男人拍了拍手,双手插兜,朝宋于秋吹了声口哨。

“好久不见啊老宋。”

他翘着单边唇角,笑得拧邪,身后还有两排掂量着破铜烂铁做武器的人。

少数二三十个。

“妈的。”阿彪暗地里地吐了口唾沫,“真上套了。”

作者有话要说:难道是我的心理问题,休息1天之后就觉得手生(之所以休息就是希望,我梦游的时候能把这章写完!我单身狗沾沾感情戏已经很艰难了,年纪轻轻还要想象痛失爱子的悲痛!!

而且是当爹又当妈的两种悲痛!!我太难惹。

字数不想再多,不知道孙猴的转折会不会太过突兀。

不过没关系,应该没必要再拉长搞推进了,这人就是突然爆发、突然语无伦次、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没意义又突然态度转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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