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锁番外(1 / 2)

你愿意坦然地为这片天地而死吗?

你愿意无畏地为世人牺牲吗?

靳元灵将这个选择抛给叶擎苍的时候,并没有予以他任何建议,也没有表述她个人的倾向,只是平静地将神州面临的情状与她即将做的事描述出来,却也并未干涉他作出决定——然而,正因为选择的权力始终在他手上,他能够自由决定自己的命运,所以他才会觉得痛苦。

他已经知道,可能对他来说,“重生”并不是一种幸运。

回到过去意味着他跨越了时间与命运的长河,这种难以言说的奇迹却也在他身上盖上一个与众不同的戳,或许所谓的“贪狼”命格正是那个印记,于是他终于明白,宿命给予他这种机会,并不是表示对他的眷顾,而事予以这片天地的另一种可能,是需要叫他将未来的经验带回到过去,希望他予以更重要的人一些启示,从而去尝试崭新的道路。

他确实是一个关键,但这场庞大到可怖的命运却并不由他做主。

认知得越透彻,他的迷惑也越多,他还有太多的细节没有搞清楚,可是在靳元灵提起他能在神州结界重新塑造过程中起到的作用时,叶擎苍一瞬间考虑的是他该不该接受,而不是怀疑他是否能派上这样的用场。

这即说明,他心中也有所明悟,他被安排到了一个尴尬的位置,非他莫属,却不遂人愿。

他亲眼见证过那无可拦阻的天灾,欣羡于在厄难面前那些仍能光辉耀眼坦然赴死的人,向天举剑的沈八荒,舍身献祭的白渡川,竭力补天的靳元灵,每一个都叫人潸然泪下——他们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吗,为何就能那般无畏地挺身而出?

他们就有着那么高尚的情操么,丝毫不加犹豫便舍却了所有?

人都说好死不如赖活,可是舍生取义的意愿大过于苟且偷生,这大概就是伟大了,渺小的人对于伟大者总有种本能的敬畏,那时的叶擎苍仰望着他们的时候,当然也幻想着那个光辉绚烂的人是自己,可正是由于清晰地知晓自己并不具备那种高大伟岸之姿,才会由衷地欣羡、佩服,那时的他不知道,现在他也要成为其中一员了。

靳元灵不仅要竭力阻止九渊灾劫,还想再度撑起神州结界庇佑这方天地,前者是她凭借着自己的努力拼死要做的,后者仅是一个设想,因为起到关键性作用的存在并非她自己,她不能代替别人做决定,所以她只是告诉他可以做什么,却并不强迫他去做。

叶擎苍曾信誓旦旦为了拯救所爱之人他愿意付出所有,自恃这重回的一次就像是偷来的一样,为她舍却一切都在所不惜;他也曾迫切地想要为神州做些什么,焦急地试图改变命运前进的路线,叫未来将会发生的所有惨烈都烟消云散;他的愿望因为纯粹才显得那般庞大,因为奢侈才显得何等艰难,他相信自己有着坚定的信念,并不会为等闲事物所动摇——只是真到了必须面对如此抉择之时,他还是犹豫了。

自私是人的本性,人对生命的执着是一种本能,并非说所有人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地改变自己所愿,而是对于叶擎苍来说,更重要的不是生命,是她不爱他。

正因为心中潜藏着那段深沉的不能实现的爱恋,那炽烈却在还未得以述诸于世前便已经夭折的感情,所以才顽固地不肯放手,当然,他并不怕死,他知道死亡并不是终点,但倘若以魂魄铸造封存神州的结界,那该是至此彻底地湮灭不复存在,他的过往荡然无存,他的未来也注定是一场空,他当然会犹豫,而且,他……觉得不甘。

在苍生大义面前,还耿耿于怀着个人情爱的叶擎苍,自己也觉得太过于卑劣,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翻涌的情感。

他知道,靳元灵告诉他这一切,不是试图要挟他什么,更非将全部的希望寄托于他身——可能确实有算计的成分,但有苍生大义在前,这也算是明谋了,慷他人之慨或许会叫人觉得不适,但身先士卒、以身作则总是更叫人无所异议—— 她不会摁着他的头颅硬将他塞入那个位置,就算他最终拒绝,她也会想方设法用其他可能去实现自己的目的,可能结果并不如人意,但对她来说,也尽了全力,毕竟,她自己已经做好了死的所有准备。

对靳元灵来说,若能牺牲一人换得万世太平,大概就是一种很划算的事了,有时候叶擎苍甚至觉得,白渡川不是圣人,因为他永远只着眼于眼前,他能舍得自身为苍生做嫁衣,却难看到那变幻莫测的将来,靳元灵所谋的,却是最辉煌的那一条路,为此,她不惜一切代价。

这样一个人,怎能叫他不爱呢?

真要说起来,他要的并不多,但若要强问他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他也说不出来。

满心满眼都是这么个人,甚至要人觉得自己存在的意义都是她,可能需要的仅是一种安慰,哪怕安慰的实质欺骗……哪怕,仅是欺骗……

叶擎苍知道自己很可悲,却控制不住地去想,他都愿意为了这个世界付出一切了,为什么到头来还要是孑然独身一无所有呢?

他心中所爱为什么始终就不能多看他一眼呢?

这种隐秘又叫人觉得惭愧的不甘,在他的胸膛间肆意游走,张牙舞爪地寻找了存在感,这一犹豫,着实没想到,一切就那么突兀地到来。

“天塌下来”的时候,瞬间统治他所有思维与情感的便是惧怕,却不是惧怕灾劫降临、此世毁于一旦,他是怎么都想不到——明明距离九渊再次出问题的时候还有一段时间,明明所有人都没有做好准备面对灾劫,为什么、怎么可以、就这样——开始了?!

可当他亲眼看着“靳元灵”的肉身崩溃,血肉不断再生又纷纷落下的可怖情景时,他确实是后悔了。

叶擎苍就是在那一瞬间猛然意识到了她这样做的原因。

靳元灵已经做好了准备,她已经准备去拼命,这是她做出的选择,不需要任何人来干预,也无须别人的帮助,因此她自顾自揭开序幕——这便意味着她想凭借一己之力去抵抗这场劫难,她不愿意将别人扯入其中——当然,最大的可能是,她要避免她所爱之人入场,她不愿意他失去,所以愿意为此揽下一切。

认识到这一点已经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了,但所有的痛苦,在那种将要失去她的巨大的绝望面前,就算是自我牺牲,好像也不具备那么多的为难。

至少在那个时刻,他是决定要去死的。

如果她一定会逝去的话,如果无论如何也挽救不了她的话,那么,就算是拿他去塑造神州结界他也接受了,只要能随同她一道,即便是彻底的灰飞烟灭也无所谓。

他本就是为她而来的,本就是为她而来的,她要死,他存在的意义也荡然无存,还不如与她一道彻底的覆灭。

这并不是一种强烈的不理智的冲动,反而是种极其简单的计算结果,在一切生机都被完全覆灭的绝望面前,万念俱灰是最正常的状态,他也算是明白“同生共死”究竟是如何被实现的了。

他拼尽一切往东海光柱来处的方向赶去,他的意识海中也出现了神州子民集体意识所传递的那些画面,看到靳元灵立在神龙盘旋而上直面那些恶气的场景,这同样牵绊着他的心,但他所有的思绪都在奔涌着往一个目的前进,因为这股与众不同的意志的存在,就叫他仿佛逆流而行的人一般。

渐渐地,他便没法集中注意力,所有的思绪好像莫名其妙就发散开去,拼命想要抓住,就仿佛手心捏着的沙砾一样,越是用力,散落得越快。

叶擎苍意识到自己走入幻觉,是因为他见到了白渡川。

——他知道这个法号为“端璞”的和尚极为非凡,但知道他本名为“白渡川”还是从靳元灵之口得知的,大概是因为他曾经的经历,有过末世前的认知,才会对这个似乎蕴含着某种意义的名字如此敏感。

他不知道他为何会看到白渡川,可是在那种浑浑噩噩之间,恍然就有一条思绪灌入大脑,且为他的认知所接收,叫他辨认出,那就是他。

叶擎苍看到他立在海岸线上,那一线海与地之间的交界,感受到他无声的一计叹息,那叹息仿佛有很多重量般直压压地按下来,有好长时间他感觉自己头晕目眩、心惊肉跳,且难以歇止,再然后,听到他说了一句“般若波罗蜜多”。

每一个字眼都像是一记霹雳雷霆,直直地砸入他的神识。

在白渡川整个人都化成金色的粉末消散的时候,他却像是遭遇了某种可怖的事物般,他的意识并未辨认出这是“什么”,或者说他所见的是完全超出他认知极限的某样东西,但由于“直面”了这个画面,他整个身体连带着精神都处在崩溃的边缘。

这种崩坏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似乎遇到什么阻碍,叶擎苍觉得应该是自己体质特殊的缘故——毕竟“重生”在某种角度也稳固了他的本质,连时间与命运的长河都未将他脆弱的人类之灵碾成碎片,就算眼前的事物是那般宏伟浩瀚的存在,也不大可能摧毁他。

他根本没有看到“祂”的形态,但他就是认定“祂”是一个何其宏伟浩瀚之物,甚至不敢加以直视。

在短暂有一两缕意识被接通的瞬息,他恍然觉出白渡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震撼已经完全不足以囊括他的心理——以他的高度,本该无法触及那么高远的存在的,他能理解这种本质,无非是对方想要叫他理解。

就是在那种状态中,叶擎苍断断续续想通了一切!

想到靳元灵与白渡川,想到神州与玄门,甚至想到九渊与天道,他整个人都仿佛成为一个无法停止的漩涡,流转在命运的暗河里浮浮沉沉,被迫卷集一切又被迫倾吐所有,他所恋慕的始终是不属于他的舟楫,他渴望得到的依然是天边遥不可及的明月。

就算想要牺牲自己,想要奉献自己,像是靳元灵为这天地魂飞魄散一样,他也愿意以永生永世的禁锢换得为这神州撑起一方结界庇佑万万子民的可能!

可是这片天地不接受——可是天!道!不!接!受!!

祂在排斥他,祂予他见证这一切的原因,是要彻底地拒绝他!

叶擎苍终于意识到一个事实,他就像是工具一样,完成了工具所必要的作用,便被抛到一边……这片天地,至始至终都是别人的一场故事,由不得他来参与。

我想渡你出苦海,而你想度我成佛。

感情是相互的,爱总是无法阻挡的,当她愿意为了这一切抛却这段人生的时候,他也愿意为了留下他舍弃这一副人类的身躯。

白渡川知晓到自己所秉承的人格在面对庞大到可怖的天道时,只是渺小的沙砾,等闲就会被碾碎消融不复存在,但他心中也有所明悟,自己未必没有一拼之力——因天道无欲无求,无痴无嗔,而他心有执念,百转千回,至死不忘。

一滴水落入大海,被吞没已无可转圜余地,但是天道本就要借由他的人格,才有思索与判断的根基,他的存在相当于头脑,既然祂能吞噬他,他反过来为何就没有同化祂的能力?

有了理由,有了执念,他便能不顾一切坦然前进。

一切都该只是瞬间的事,当他作出决定再到付诸实践,也不过是短短一刹那。

人格被天道的规则冲击就如同水滴被海水吞没,灵魂沉入比深渊还要黑暗的境地,他完全丧失了感知,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已被毁灭。

再度接收到清晰的意识,属于“白渡川”又或者某种以白渡川为主导的人格、重新有了理智的时候,是他听到一段对话。

他不知道这对话发生在什么地方,或许并非现实之中所存在的某种地点,想到天道能连通所有神州子民的集体潜意识,祂所立足的维度应当是作为人类的他无法触及也无法理解的高度。

所以祂借由他的存在出声也是可以被理解的事实——他所听到的“声音”是自己的声音,至少他觉得其中一个开口的应当是自己。

而另一个声音,更为柔软、温凉,就像是夏夜的凉风吹过枝梢,低而轻,缠绵缱绻却稍纵即逝,叫人心颤颤巍巍又充满了眷念。

‘你知道它将会带走你什么?’祂这么说。

‘是的,我知道。’那个女声说。

‘即使灵魂也被封印……也不要紧吗?’

‘我知道,但我还是想试一试。’

那个女声在诉说着什么,模糊不清的话语,即便是缺失了无数词语的句子,在他的意识中也缀连成完整的意义。

‘这是我最想做的事,我在了解这个世界真实的那一刻就决定要去做,这不违背我的本性,反倒是我一直以来秉承的意志的验证,每个人一生总要孤注一掷地去做某些事,并不是去赌一个未知可能,而是走进一个必然的结局。我愿意相信一个人,正如我愿意相信这份爱——当然我知道就算走到了终点,结局也一定是种遗憾,但我决不会后悔拿灵魂去给予信任。”

然后祂又在说了:‘你就那么肯定,自己能得到想要的?’

‘是呀。’她肯定地说道,有那么一瞬间,语音是微微上扬的,似乎有着某种笑意,但马上的,声音又变作无比的哀伤,‘你的到来,不正是意味着成全吗?’

她用极其哀伤却又显得平静的声音说完了这一句话。

有什么事物,忽然之间豁然开朗,仿佛所有错综复杂的线路在这刹那四通八达,全部的思绪都在流窜着同一个认知:原来如此。

连通海陆,最重要的不是将灵脉连接起来的力量,而是维系两者交流的枢纽。

天道能通过人类的集体潜意识将力量传输到她身上借予她,她便拥有主导这片山川海域的能力,可是天地间没有一件法器能做到稳固这种变化,倘若缺失了这一环,那么海陆的循环在面对着那些没法在一时尽数消弭的恶气,这个脆弱的循环最终还是会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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