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2 / 2)

阿姮指了指不远处的小木桶。

昭熙在旁边附和,“鱼!”

这地方能捉鱼的也就小溪里了,周昭蕴往里瞧了眼,果然见到细如尾指的小鱼苗。

不由失笑道:“这样小,捉了做什么?

太液池里多少肥鱼,那边荷花池也有鲤鱼,不都比这些漂亮?”

“可我就想要它们,回去慢慢养大。”

阿姮忽而眼睛一亮,“你帮我好不好?

它们太滑了,我忙活半天才摸到一条。”

周昭蕴下意识拒绝,“不行的。”

皇家子嗣毕竟要讲仪态,他年纪最大,可不能像小孩子似的胡闹。

更何况,这种鱼滑不留手,他从前没摸过鱼,大庭广众的,若是失了手举止不雅,难免让路过的宫人臣子笑话。

十多岁的男孩儿,可是很要面子的。

阿姮却不管这些,抓着他胳膊晃来晃去。

“大哥哥,你帮我嘛。”

极柔软的撒娇姿态,那双漂亮的眼睛望过来,分明藏满期许。

周昭蕴的态度明显软了,“改天没人了,我帮你摸好不好?”

“可我这会儿就想要,刚才在溪水里好几回差点摔着呢。”

阿姮抬眸觑他,可怜兮兮。

周昭蕴无奈扶额。

他是真的不想下水摸鱼。

十多岁的大男孩,已经学到骑射了,能够策马驰骋的人,卷着裤管儿捉小鱼着实有损仪态。

但阿姮这般痴缠,他也实在招架不住,在她将他的手臂晃断之前,终于勉为其难地点头,“行吧,木桶拿过来,速战速决。”

阿姮顿时欢喜,亲自跑去拿小木桶。

……

堂兄妹下水摸鱼的事,终是传到了帝后耳中。

身在华阳宫的永穆帝更不例外。

当天晚上,他便板着脸将周昭蕴教导了一通,说他是兄弟几个里最年长的,盛煜都准备封他郡王赐予府邸了,理应做好表率,行事不该如此轻浮。

周昭蕴乖乖受教,不等永穆帝发话,自去抄了两篇课业。

翌日阿姮过来,同样想教导两句。

谁知盛煜对此却不以为意。

兴许是自幼背负外室子的污名,在玄镜司时又以冷硬狠厉的手段令众人敬惧,混了个毁誉参半的名声,他对旁人的目光看得颇淡。

至于所谓天子威仪、皇家子嗣的仪态举止,也不像永穆帝那样看重。

昭蕴兄妹处得好,赤着脚下水摸鱼,其实是孩子天性,上至皇室宗亲,下至黎民百姓,莫不如此。

盛煜幼时不曾享过那等乐趣,多少盼着孩子能过得高兴些,听闻这事时,倒不觉得有违规矩。

以至于永穆帝提起这话头,他竟勾了勾唇,似颇觉有趣。

旁边魏鸾亦笑道:“兄妹俩捉了好些,如今都养在屋里,阿姮每日惦记着喂食,昭熙也总趴在那儿逗鱼。

还说等鱼长大了,要给父皇送几条呢。”

说着话,笑睇向阿姮。

阿姮遂道:“皇爷爷爱吃鱼,阿姮养给皇爷爷吃。”

声音清甜笑容柔软,一团可爱。

殷切目光里,更有拳拳孝心。

永穆帝教导的话尽数噎回了喉咙。

盛煜见状,眼底笑意一闪而过,瞥了眼坐在身侧的魏鸾。

魏鸾遂又道:“也是两个孩子在宫里住着,没太多可玩的,难得碰见趣事,难免兴高采烈。

前日长宁又寄了几幅画回来,阿姮瞧见,吵着要去枫阳谷看看。

还说许久没回梁州,都忘了那里是何模样。”

这话音儿,永穆帝一听便知其意。

目光落向盛煜,便见那位正啜香茶。

对上永穆帝洞察的眼神,他搁下茶杯,也无需遮掩,只噙着微笑道:“阿姮在梁州住了一阵,性子养得有点野,想再回去逛逛。

何况昭熙也两岁了,除了行宫还没去过远处。”

他稍稍欠身,商量道:“朝堂上安排得差不多了,我打算带他们出去瞧瞧,父皇觉得如何?”

旧话重提,贼心不死!

永穆帝鼻孔里哼了声,“想让我给你顶着?”

“也不用父皇太过费心。

去岁的事都清了,开春几件要事都已交代下去,两位相爷亲自督办,且先前铺垫过,不会出岔子。

若有棘手的事,赵峻送来给我也可,父皇费点精神,稍加照看即可。”

说着,将几件时简要说了,果真无需宫里太费心。

永穆帝又哼了声。

就知道这夫妻俩贼心不死,还打着微服出游的主意,指望不上儿子顶梁,便打他的主意。

不过,永穆帝虽不问朝政,身在宫城之中,于朝堂情形还是知道的。

盛煜登基之初为政用心,上手极快,且经了玄镜司的历练,很会选用人手。

如今时相、沈相是中流砥柱,底下能臣不少,朝政的事算得上有条不紊。

哪怕如今盛煜病倒了不问政事,也不会出乱子。

只是他们游山玩水,留下老头子撑朝堂门面,着实可恶。

永穆帝并未立时答应。

旁边阿姮见状,当即缠上去,抱住他胳膊,软声撒娇,“姑姑说枫阳谷可漂亮了,有许多漂亮的石头,阿姮捡最漂亮的回来,给皇爷爷压笔洗。

梁州的院儿里有母后种的果树,阿姮摘回来给皇爷爷尝,好不好?”

她的眼底蕴满期待,若星辰璀璨,就差爬到永穆帝怀里撒娇了。

永穆帝有些招架无力。

从前身在帝位,九五之尊的雷霆威仪令人不敢放肆,后来退位让贤,清闲日子过久了,却也步荣王后尘,染了家翁习气,颇贪恋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阿姮原就是个讨人喜欢的鬼灵精,自小不怕他,撒娇起来更不含糊。

盛煜这心机深沉的,必是掐准了软肋,放阿姮来对付他。

若不答应,怕是还要放出小昭熙。

永穆帝不满地瞪了眼儿子。

不过态度总算是和软了,板着脸问道:“旁的事,也都安顿好了?”

“都安顿好了!”

极笃定的态度,显然是筹谋已久,那双深邃眼底甚至有笑意呼之欲出。

永穆帝又哼了声,“别去太久。”

“父皇放心,儿子心里有数!”

盛煜闻言大悦,旁边魏鸾亦展颜而笑,一颗心渐渐飞出宫廷,飞出京城,往南而去。

自打穿了皇后的这身宫装,她已有许久没肆意游玩了,微服后枷锁尽去,一家人随意游走,着实令人期待。

更何况如今春光正好。

她盈盈起身,含笑拜谢。

盛煜亦姿态沉稳地拱手称谢,待出了华阳宫,却一把将魏鸾揽入怀中,低笑道:“如何,这回算说到做到吧?

朝堂上有两位相爷,宫里有父皇撑着,够你肆意玩两三个月。”

“夫君英明!”

魏鸾语气揶揄,满面笑意。

回到凤阳宫后,当即收拾行装。

一家人微服出宫,最先去的就是梁州。

数年疏忽而过,盛煜的那座宅院却仍如旧时,除了花木愈发繁茂,白墙上斑驳的风雨痕迹愈多外,其余陈设器物仍如旧时。

仆从们数年如一日地守着,将院落打扫得洁净整齐,纤尘不染。

因是微服出行,除了玄镜司在暗处守卫外,早已成家的卢璘兄弟俩亦随行而来,如从前般守在院外。

余下旧仆中,染冬怀孕在身,留在京城养胎,春嬷嬷年事渐高,受不得舟车劳顿,便也在宫里留着,抹春、画秋、洗夏却都在侧,一如旧时。

夫妻俩故地重游,满心松快。

因觉得姐弟俩走路太慢,径直丢给随行之人,而后到后园去瞧当初栽种的果树。

阿姮则兴致勃勃,牵着弟弟四处瞎逛。

山野之中虽无皇宫的巍峨轩丽,却别有烂漫滋味。

连着住了十来天,魏鸾才舍得动身,折向东南。

因周骊音数次在书信中提及绵延数百里的望湖,据说烟波浩渺,气象万千,盛煜也颇赞赏那里的风光,不免慕名而去。

谁知到得望湖,竟有碰见了个熟人。

——消失许久,杳无音信的时虚白。

……

时虚白离开京城,是在盛煜封王的时候。

彼时肃州的叛乱早已平定,盛煜携军功回京,威望更胜从前。

永穆帝搬出先帝遗旨和宗室谱牒,令举朝哗然,也让时虚白大为震惊。

而后,许多事便迅速明了——盛煜的平步青云、永穆帝的栽培器重,皆因皇子身份而起,如此文武兼修,东宫之位会花落何处,已无需多想。

届时盛煜称帝,魏鸾自然要成为中宫皇后。

国贼已除,曲园与皇宫皆无需担心。

以盛煜的手腕与性情,定能将那抹倾城国色护得周全,不再受半点波折。

而他人微言轻,更无须留在京城。

那个夏夜,时虚白再整行囊,辞别祖父后悄然出了京城。

星河高悬,苍穹如幕,弃了官道走小路,往南十余里便是开阔平湖,河流蜿蜒而下,两侧颇多渡口。

时虚白弃了马匹,寻了条小船,飘然而逝。

后来江海浩汤,山河壮丽,孤身缥缈。

直到去年秋日来到望湖。

雨日游湖,两艘画舫不慎相撞,他碰见了个妙龄娇憨的少女。

原只是心存歉疚,到她的舫中赔礼道歉,却未料少女极活泼热情,待他以糕点果酒,以一曲琵琶赔礼。

过后就着细如牛毛的雨丝游湖闲谈,因她自幼长于湖畔,倒让时虚白长了不少见识。

他原就是随性散漫之人,既从少女口中得知望湖的许多好处,不免逗留数日慢慢观玩。

那少女亦常造访求教。

因时虚白仙风道骨,气度清越,便连她的父亲亦慕名而来,得知时虚白精擅书画后,不时前来讨教。

如此往来之间,少女又将望湖周遭有趣的林泉山野尽数说与时虚白,其父在当地为官,趁闲暇时亦邀他同游。

此人姓史名梅溪,虽说官职不高,却颇有高雅襟怀,书画上极有造诣。

望湖人杰地灵,时虚白观玩不尽,又碰见了同好,于是常游湖赏山,彼此讨教,不知不觉间便逗留到如今。

碰见盛煜和魏鸾时,他刚游湖归来。

宽敞的画舫上,史梅溪与时虚白相谈甚换,年少的史姑娘衣裙翩然,暮春明丽的阳光下,笑靥如画,清雅可人。

弃船登岸时,史梅溪似在思索,没瞧见她伸过来的手,倒是时虚白余光瞥见,伸手去扶她。

少女隔着衣袖握住他手臂,站稳后嫣然而笑,神采照人。

时虚白亦笑,欲入案边酒楼用饭。

才转过身,他便愣住了。

岸边垂杨拂动,有数道人影临水而立,似欲登船游湖。

为首的女人年华正茂,穿着时新的金线绣裙,悬着环佩宫绦的腰肢纤细袅娜,锦衣之上,那张脸娇艳瑰丽,黛眉下双眸潋滟,顾盼生采,便是只拿简单的珠钗为饰,亦有惹眼的明艳风姿。

她的身后,盛煜衣衫磊落,如峰岳挺拔。

夫妻俩周遭有仆从跟随,魏鸾牵着的小女孩粉雕玉琢,漂亮娇软,正拿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打量他,卢珣抱着的男孩则眉清目秀,罗衣锦帽,望向浩渺湖波。

数年未见,他们已儿女成双。

时虚白望着熟悉的眉眼,一时间心绪微涌。

旋即抬步上前,朝盛煜拱手为礼。

帝后既是微服在外,他自然不敢泄露身份,这礼却行得恭敬,不敢有半点怠慢。

盛煜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他,遂让卢珣带魏鸾和孩子们先登船相候,他仍临风而立,瞧着许久未见的时虚白。

画师的仙风道骨如旧,虽是临近而立之年,却仍眉目挺秀,俊逸淡泊,泼墨的白衣极衬湖光山色。

方才那少女笑而抬眸时,分明藏有倾慕。

而时虚白伸手搀扶的姿态,也迥异于从前待京中女子的疏离客气。

盛煜瞥了眼史家父女,淡声道:“这姑娘很不错。”

“统领好眼光。”

时虚白一笑,神情坦然。

盛煜亦笑,“不惦记了?”

“琴瑟和鸣,凤栖梧桐,这是她最好的归宿。”

时虚白望了眼船上翻飞的衣袂,瞧见魏鸾蹲身揽着女儿,正温声细语地说话,唇边不自觉浮起笑意。

他与周令渊年纪相若,却身份悬殊,即使藏有欣赏仰慕,却因东宫的深情,从不敢生占有之心。

众星捧月的公府明珠,于他而言,更像是悬于宫廷之上的月光,可望而不可及。

后来魏府遭难,太子失信,她嫁给了盛煜。

那是京城里风头仅逊于太子的权臣。

而魏鸾天姿国色,风华无双,受万人瞩目,亦遭众人觊觎。

他纵有满京城称赞的才情襟怀,却没有搅弄朝堂的手腕,凭着白衣之身,注定难以护她周全。

时虚白有自知之明,只能将心意深藏,在魏鸾遭难之时竭力相助。

但也仅此而已。

她是他生命里最动人的风光,却只可付于笔端、藏于心间,并不真正属于他。

那晚小舟飘逝,便是彻底斩断过往。

如今,他也有了触手可及的景致。

时虚白望向水畔少女,眼底浮起柔色。

盛煜瞧得出来,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时相年事渐高,身子骨也不如从前,有空回京瞧瞧。”

说罢,没再多逗留,竟自登船而去,驶向湖波深处。

时虚白站在原地,目送画舫走远,而后折身赶上史家父女。

是该回京城一趟了。

祖父虽不曾催促婚姻之事,却没少惦记,朝堂诸事压在肩上,也确实令人记挂。

从前他心有所系不愿婚娶,如今既有了羁绊,也该透个消息让老人家高兴。

他的目光落在少女伫立等她的侧影,疾步赶上。

水畔风过,绿阴冉冉。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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