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湖心亭时,她顿住眯起眼。
茵茵绿地,上下左右四条鹅卵石夹杂石板铺成的小径汇聚成一处,湖心亭便是那融合的集中点。
清晨工作人员皆在忙碌,外面暑气盛,只一挺拔的便服男子在吞云吐雾。
远远看去,人模狗样。
檀卿的鼻子和嘴巴就像大烟囱,冒了口长长的灰白之气。
周沫看了眼他,想到手术室那让她难受的眼神,经过时用力地瞪了他一眼。
烟鬼。
奇怪的眼神我也会。
檀卿嘴微张还没来得及说话,她便飞快地跑走,修长的大腿因为速度的飞快,形状都模糊了。
他失笑,都不打声招呼吗?
还有,瞪他干嘛?
【记一次迟到】
夜班后,人昏昏沉沉。
周沫到家时,津津正恹恹地趴在院子里,难得她回来也没出来迎接。
“津津怎么啦?”她蹲下揉揉它脑袋,小家伙双眼皮间距慢慢缩小,眼神同她对上又避开,像是欲言又止。
周沫回头冲屋里的胡瑾喊:“妈,津津怎么啦?”
胡瑾端着杯花茶探头看向院子,那团白乎乎似乎是不对劲。
她皱眉,“昨晚是不是吃多了?你爸给它吃了肉,我不知道就又喂了它粮,晚上睡觉聊起来才对上。”
周沫听后捏了捏它的耳朵又探了探它的鼻头,温度湿度正常,可看它样子还是不放心。
抱抱它,将它哄着站起来,准备带去宠物医院。
胡瑾见她拿钥匙,按住她的动作,“上了夜班就睡一觉吧,我带去看。”说完她摸摸津津的头,接过周沫手上的车钥匙。
她走向玄关穿鞋,拿起绳子给津津套住。
周沫鼻子涌起酸意,看着胡瑾的背影莫名矫情起来,“妈,生我的时候痛吗?”
胡瑾诧异,怎么问这个?抬头看她一脸苦哈哈的样,逗她道:“你哭的时候我的耳膜更疼。”
胡瑾这阵子办了内退,最近总是闲的慌,从来不喂狗的她心血来潮喂了狗,导致津津受宠若惊,吃重复了。
医生给它揉了一会肚子,抽了个血,说是有点肠胃炎,要挂几天水。
胡瑾毫不犹豫付了钱,揣起手,目送津津去到打针的房间。
津津看得懂眼色,知道身边没有周沫周群,胡瑾也不是会心疼它的人,委屈巴巴地认了命。
躺到床上的周沫没有睡意,拿起手机又看起了《旺达卫校》,哦不对,胡倾城说,它改名为《愚梦巷101号》了。
她捧着手机,曾经最头疼的那些字都亲切起来。
故事里那熟悉的名字和街巷,那桩桩件件的逗趣事都无比生动,明明曾经亲历,几日前也曾口述,可半上帝视角看来,原来那么可爱。
余味,那会儿,一切真的都特别美好。
S市第一医院,八楼呼吸科。
檀卿熬夜做手术也没休息,在病房呆了一天。
他给檀墨削了苹果,帮他看着盐水,给他递尿壶倒尿,喂他吃饭给他擦嘴。这是他回国之后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或者说,不仅是回国,是他第一次为父亲做这样的事。
檀墨吸了会氧,看了眼正在看电脑的檀卿,叹了口气说:“老刘的闺女不喜欢?”
檀卿没抬头,“我都不认识她。”
两周前老檀请好友老刘和女儿到家中做客,有意撮合,可惜他一点都没兴趣,那姑娘的脸都没看清。
那顿晚饭他借口溜了,跑去愚梦巷陪外婆,也偶遇了周沫。
“其实,冉冉......”
“爸,你再说这个我就走了。”说完这话,檀卿心里叹了口气,怎么又没了耐心呢。
“好好好,不说不说。”檀墨闭眼休息。
檀卿看着他枯槁的面容,牙关咬紧,他抓住父亲的手,挣扎了会,半晌后低低地说了一句,“爸,试试化疗吧。”
“不试。”他没睁眼,只是反手覆住檀卿的手,安慰地拍了拍。
答案并不意外,檀卿垂目掩住眸中的焦虑。
四月底,檀墨手术。
打开肺腔发现癌细胞已扩散,无法切除病灶,最后关闭胸腔时,檀卿仿佛亲眼看到上帝将生命沙漏倒转。
晶亮的沙子徐徐倾泻,亲人只能看着,无能为力。
国内会有一部分家属选择瞒着患者,告诉他们手术很成功,翟蓝也是这么建议的,认为檀墨要强,估计受不了。
可檀卿在国外待久,医疗思维西化,不想这样瞒着亲人。
生命的方向应该是自己选择的,就算结束,也要自己做主。
檀墨知道后,沉默许久,只说了一句,不知道熬不熬的到你结婚。
那之后他拒绝化疗。他认为活的时间差不了多少,不想受那罪过,经过癌症消极的接受过程后,积极张罗起檀卿的婚姻。
儿子在外十三年,回国次数寥寥,若不是他重病,大概他永远不会回来。
有那么几个醒来的瞬间,看到他在旁边,甚至感激过这病。
檀卿从没陪过他。
日暮西沉,橙光同白光相交于床沿。
檀卿将笔记本合上时,刘冉冉拎着食盒进来。
精致的四层竹盒置于檀卿面前,她淡笑着掀开一层,“你喜欢的虾仁卷。”她拿起一个递给他。
她算好了时间特意做的,知道他在。
檀卿没接,起身单手抓着笔记本,收拾几份资料,“你吃吧,我有事先走了,我爸有事打电话给我。”
他走地头也不回,脚步利落到没带起一片尘。
虾仁卷还在半空撑着,没一会被捏成了一团,
她怔怔盯着他消失的那扇门,片刻后苦笑起来。
S市的太阳敛去锋芒,金光向橙光深化。
檀卿那个眼神过去了好几日,周沫起先还纠结了一下,后来就忘了。
一半是记性,一半是后来好几日都碰到他。
周沫不算是个好学生,上学的劲头一直属于得过且过,没有大志向,不然也不会在一帮学霸环境里还昂着头颅,不觉得自己哪里比别人差。
只是第一次实习和工作的经历颇为不顺,即便后期都努力地扭转了,可前期的不愉快带给她极大地阴影。
于是乎,她每到一个新科室,都花200分的努力。
这让周围人都咂舌,老周家娇滴滴的大闺女居然能吃得起护士这个苦。
周沫昂起骄傲的脑袋,哼,小瞧我。
可惯来争做工作标兵的周沫同学今日竟迟到了。
这是她工作四年多以来的第一次!
太可耻了,她还想着保持这个记录到退休呢。
下午两点,她拿着手机和胡倾城聊天,刚开始在说津津吃多了住院,两人哈哈乱笑。
优哉游哉。
后来又说起胡倾城最近忙着应聘,由于不愿去医院,便考去卫校做老师。最近在准备面试。
周沫调侃,最终居然还回了原点。
唾沫星子横飞,嘴巴说的干到张不开。
待她眼睛扫到了钟,吓了一跳,以为时针分针位置看反,晃眼了。
再定睛,瞬间魂飞魄散。
要迟到了。
她赶忙挂了电话飞速出门,一路疾驰,可到了中心街段便开始堵。
她急得直按喇叭,掏出手机打电话,想同一起值班的张软说一声自己要迟到了。
结果没人接。
她心中惴惴不安,停好车一路狂奔,她最怕给同事留不好的印象。
一是内心阴影,二是要顾及老周面子,二十年来兢兢业业,不能弄个败名声的女儿,晚节不保。
她急得点了炮火,整个表情皱成一团。
刚迈进安全通道,耳边冒出很大的蚊子声,她完全没在意,只想点个火箭炮冲上去。
待靠近三楼时,“蚊子声”骤然变大,清晰化为哭泣。
果然推门而出,一中年女人捂着脸,声嘶力竭地在哭泣。
见有人哭周沫心里一紧,以前在科门口见到这情景,她就知道里面发生了不好的事。
她转身上楼,冲进四楼更衣室,换上手术服。
她来不及为自己的迟到紧张,现下的气氛太过窒息。
她站在长长的走廊尽头,看到另一端,也就是8号妇产科手术室门前,围满了人。
挤挤攘攘,后排的还垫着脚,扒着前排的肩,以求看个清。
也就愣了几秒的功夫,身后电动门又开了,妇产科大主任王一涛穿着便服,匆忙套了件隔离衣往尽头那端的房间快步走去。
周沫看着这架势,心下焦急,甚至手足无措。
虽然和她并无切身关系,可在医院就是这样,随时就能感受到窒息。
即便她已面对了无数病痛和死亡,还是会在那某一个突然的时刻,吞咽和呼吸都困难。
她一颗心脏砰砰跳,心中飘过无数意外可能。
护士长和新生儿室的护士一同推着新生儿出来。
人堆快速让出一条道又迅速闭合回人堆,继续将8号手术室的门堵住。
几秒后,檀卿挤出人群,怔怔地望着护士长推着宝宝走向手术室大门的身影,整个人呼吸急促地颤抖起来。
周沫就迎着面,察出了檀卿的异常。
护士长见了周沫,对她抿嘴摇了摇头,做了个遗憾的表情。
她开门出去后,耳边的一道门屏消失,外面又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嚎啕,有男有女,有年轻有年老,刺着术室中人的耳膜。
檀卿越过她,步子机械地前进,走了出去。
他目光未在周围作停留,甚至可能都没看见她。
周沫看他失魂落魄,整个手术衣后背印满了汗水的痕迹,额前掉落出手术帽的碎发亦是被汗水打湿,一步一步走出,背脊剧烈地起伏。
她微怔,转头走到8号诊室前。
张软拉着她,像终于看到了一个八卦垃圾桶,迫不及待小声说,“卧槽,那个产妇咳嗽抽搐的时候我刚好在交接班,我估计你晚了就想先接班,结果发生了这事。我看檀卿也不像传说中那么牛,他吓得一动不动,反应了一会才开始抢救,手和声音一直在抖,他们把主任叫来也来不及了......不过也不能怪檀卿,产妇出现这种情况,死亡率八.九十,就一会会的事儿。”
方才檀卿离了魂的模样再次浮上周沫脑海,那一刻的檀卿太异常了。
不知为何,她本能地不信这是抢救失败的表现。
她经历过多次抢救,成功失败各半,没有遇见过这样情绪失了控的医生。
他更像是失去了自己的亲人?
周沫被这想法吓了一跳。
外国来的医生如此重视医患感同身受?
周沫匆匆交待了一句便走出手术室。
手术室外挤满了人,比方才她进来时还多,不到十分钟功夫,家属应是都到了。
乱哄哄毫无秩序,除了那家家属在哭,其他人一半唏嘘一半看戏。
她皱着眉头在四层寻找檀卿,来回两圈却没见着他的人影。
想到他方才的行尸走肉、好似被抽了灵魂的样,便不放心。
她走着走着突然想到一个地方。
沉重的安全门被推开,“嘎吱”一声,一股熟悉的烟味飘来。
周沫松了口气。
监护仪呼吸机报警时,檀卿第一反应便知不好。
一瞬间大脑空白,被丢在了情绪深海里,挣扎不能还要努力发声控场。
像是置身在一个玻璃罩中,周围的一切都变了形。
他忽略沉冗的目光含义,拨开各样的身躯,目送那个生命走向并不那么欢迎他的哭声里。
他需要烟,几乎是下意识地,冲进了安全通道。
一口尼古丁,他的手稍稍缓了抖意。
安全门“嘎吱”响起。
他抬眼看清是周沫,条件反射地赶紧熄了烟,垂眸说:“对不起。”
尼古丁回了他的部分神,可整个人仍陷在水深火热的情绪深渊里。
深瞳镀了层阴郁,掩去平日自信的光。
他想推安全门回去,手刚碰上扶把,便被周沫一手抓住。
周沫将汗湿到如落水般的失魂檀卿往下拉,走到二三楼楼梯的平台处,拉开窗户。
一阵热意呼面而来,她面无表情说,“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