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第三十二章(2 / 2)

    “不会有那一日。”萧朔道,“我也不会替你照应他们。”

    云琅被他堵得结结实实,一阵气闷:“先帝干什么给你个琰王的封号?就该叫铁王。”

    萧朔拿过外袍,替他披在肩上:“什么铁王?”

    “铁铸公鸡铜羊羔,玻璃耗子琉璃猫。”云琅磨牙,“一毛不拔。”

    “……”萧朔将窗子关了一半,又将云琅榻上被子扯平整:“我真不知道,你这些年都读了些什么书。”

    “多了。”云琅心安理得看着他忙活,向后靠了靠,“不说这个,你怎么自己跑过来了?”

    “派的人不合用,我只能亲自来。”

    萧朔慢慢道:“况且……我还有些事,要亲自问你。”

    云琅张了下嘴,后知后觉想起些忘干净了的事,干咳一声。

    “昨夜。”萧朔道,“你来寻我。”

    “……”云琅:“萧朔。”

    “做了些事,叫我一时错愕,不及反应。”

    萧朔:“待回神时——”

    “王爷。”云琅扯着他的袖子,在榻上郑重抱拳,“旧怨私仇,一笔勾销。”

    “此事难销。”萧朔不急不缓,将喝空了的药碗移在一旁,“昨夜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始终不曾想清楚一件事。”

    “你先想着。”云琅病急乱投医,想起什么说什么,“我昨晚也没能寐着,想起来一件事。你可记得,我问你皇上要拿你制衡谁?”

    萧朔尚在酝酿,闻言抬了眸,看他一眼。

    “先帝给你生的这几个嫡亲王叔,如今的几位京中亲王,不止生不出龙凤胎,也都不是成大事的料子,不足为虑。”

    云琅干咳一声,将自己腰带系牢了,飞快道:“也是因为这个,当年端王叔殁后,先帝便没得选了。”

    他说得凛然正经,萧朔皱了下眉,也跟着坐正,点了下头:“我知道。”

    “想来想去,我这几日忽然冒出个念头。”

    云琅扯着他:“当初我们两个去京郊,为何就偏偏那般凑巧,让我们撞上了戎狄探子?”

    “与此事有关?”萧朔沉吟,“当时先帝将父王调回,接掌禁军,将京城内外翻过一遍。查出是戎狄暗探密谋入京,意图不轨,便尽数铲除了。”

    “你也清楚,我对朝中关系所知不深。”

    云琅点了点头,又道:“可有件事我知道……他们戎狄首领的那片营帐,我亲自带人,也未必探得进去。”

    “当初跟着端王叔打仗的时候,我曾带人摸进去过一次。换了他们的衣服,处处小心,还是叫他们察觉了。”

    云琅道:“两族之人,习性不同民风迥异。要混进来已非易事,更何况还千里迢迢混进了都城——”

    “此事暂且不提。”

    萧朔蹙眉:“你几时又带人去探了戎狄大营,回来为何不曾告诉我?”

    “小王爷,咱们说的是正事……”云琅一阵头疼,伸手去摸茶水,“我不过是去看看,不也回来了?”

    萧朔不受他糊弄,将茶盏举起来,端在一旁。

    云琅伸手够了几次,竟都差了一丝没能够得着,气急败坏:“萧朔——”

    萧朔抬眸,视线落在他身上。

    云琅静了片刻,一阵泄气:“丢人的事,同你说干什么。”

    那次探营是违令擅处,两军在大雪里僵持了个把月,粮草兵械都已不足,端王又接了封退兵回朝的圣旨。云琅实在按不住脾气,带着亲兵连夜钻了对面的营帐。

    虽然将错就错一把火烧了戎狄大营,却也没能逃得了端王的军令责罚,云琅原本就很不愿提:“非要问这个?不同你说,自然是不好意思……”

    萧朔有了印象:“你瘸着回来,我送了匹马也不见你高兴,还一坐下就喊疼的那次?”

    一坐下就喊疼、屁股被打了五板子的云少将军:“……”

    “如此说来。”萧朔若有所悟,“你昨夜行径,原来是积怨已久。”

    “怎么又提——”

    云琅一阵气结,生拉硬拽扯回来:“总归……你该知道,戎狄进京若无内应,绝不会这般容易。”

    “我曾有所怀疑。”

    萧朔道:“只是此事极机密,父王当初是否查着了,我并不清楚,这些天遍查府内往日卷宗,也一无所获。”

    “你查的也是这个?”云琅眼睛一亮,“我这几日遍观你这些王叔,卫王叔一心练字,环王叔流连风月,你那个小叔叔整日里沉迷削木头,一心要做鲁二班,只怕都不是做这种事的料。”

    “……”萧朔按了下额头:“景王也是你的长辈,好歹尊重些。”

    “先帝老当益壮,萧错还没大我五岁。”

    云琅不以为然:“你当初不也不肯叫他叔叔?”

    萧朔压了压脾气,不与他计较,转而道:“既然如此,内应只怕另有他人。此人势力,当初便能威胁京城,若尚未铲除,今上也要忌惮。”

    “我若猜不错,我们这位皇上又要用驱虎吞狼的老办法。”

    云琅道:“先对你施恩,倘若你当真被他的恩惠所惑,便将你扶持起来,去替他铲除肘腋之患,若是能同归于尽简直再好不过……”

    “若是两败俱伤。”萧朔道,“他再动手,也不必费力气。”

    云琅点点头:“故而我说,也不是坏事。”

    “他要扶持我,便会叫我揽权做事,平时也会多有恩宠纵容。”

    萧朔试了试茶水冷热,递过去:“过几日便是冬至大朝,大抵会有施恩加封。”

    “你就受着。”云琅懒得动手,低头就着他的手喝了口茶,碰了碰萧朔手背,“再生气,咱们回家砸东西骂他,当面做一做戏……”

    云琅看了看萧朔神色,抬手在他眼前晃了下:“小王爷?”

    萧朔回过神,抬头迎上云琅视线。

    “怎么了?”云琅扯着他,“心里还是不舒服?实在不愿意,咱们也不是不能换个法子……”

    萧朔摇了下头,将茶盏搁在一旁:“想起了过往的事。”

    云琅微怔。

    “此事不必再商量。”

    萧朔淡声:“这些年,我连恨你都能恨得世人皆信,没什么不能做的。”

    云琅张了下嘴,胸口不自觉烫了下,笑了笑:“过几日……让我去见见虔国公罢。”

    萧朔看着他,蹙紧眉。

    “你既没什么不能做的,我又如何不行?”

    云琅放缓了语气,耐心劝他:“虔国公生我的气,无非是旧日之故。他是王妃的父亲,是你的外祖父,自然……也是我的长辈。”

    “王叔王妃,待我若子。”云琅道,“给外祖父磕个头,跪一会儿,也不算什么……”

    “此事不提。”

    萧朔不觉得此事有什么好争执,按着云琅靠回去:“你若觉得我们一定要虔国公助力,我便去给他磕几个头,无非为当初的事认个错罢了。”

    “认什么错。”云琅扯扯嘴角,“当初虔国公查出冤案是我家所为,提刀来找我索命的时候,你从父母灵堂追出去阻拦……你要认错,莫非是那时不该不还手,任凭虔国公一刀捅了你的肩膀?”

    萧朔面色倏地沉下来:“何人同你说的?”

    “那夜中秋,月色皎洁,我见色起意。”

    云琅心知不能卖老主簿,张口就来:“揽你入怀,扒了你的衣服,正看见肩头有个旧日疤痕……”

    萧朔向来看不惯他这般信口开河,坐起身,眼中已带了怒气:“云琅!”

    云琅眼疾手快,抬手戳在他肋间软肉上。

    萧朔:“……”

    云琅愕然,又依着旧日记忆,戳了几次萧小王爷最怕痒的地方:“你如今不会笑到这个地步了吗?”

    萧朔阖了眼,默念着他身上尚有伤病,按住云琅往自己外袍里伸的手:“你既开始胡闹,想必正事已说完了。”

    “没有。”云琅还记着重点,“你叫我去见见虔国公——”

    萧朔全然不理他,漠然道:“昨夜,我有一事,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云琅眼疾脚快,掀了被子就要往地上跑。

    “你打了五次。”萧朔将人稳稳抄住,翻了个个儿,按回榻上,“我辗转一晚,依然想不明白,你如何竟打得这么快。”

    “……”云琅讷讷,“小王爷,你想不明白的是这个吗?”

    “想不明白的事有许多。”萧朔道,“这是最要紧的一个。”

    云琅想了半天,自暴自弃胡言乱语:“想来是我练成了少林摘花无影手,这个你学不会,是武当山底下扫地那个老和尚的独门秘籍,我去帮他买梳子,花了三文钱换来的……”

    萧小王爷一向分不出胡说八道,还在蹙了眉细想武当山下的和尚为什么要梳子。云琅伺机奋力一挣,鹞子翻身拧开背后钳制,趁乱把人五花大绑抱住,伸手去呵他痒。

    萧朔这些年并不比他懈怠,将人按在榻上,一手垫在背后护严了,以眼还眼,探进了云少将军的外袍。

    “嘶——”云琅没有他的好定力,忍不住抽着气乐,又想方设法挣着还手,“小王爷,你这些年是不是专练怎么忍着不笑了?”

    萧朔淡淡道:“我不必忍。”

    云琅不自觉怔了怔,看着他神色,慢慢蹙起眉。

    萧朔的手仍在他肋间,抬眸望了一眼,轻轻拨弄了下。

    云琅被他拿捏得极准,痒得绷不住笑,连咳嗽带吸气:“难受呢,别闹……”

    萧朔不为所动,低头一丝不苟地照顾着云小侯爷身上怕痒的地方。

    他这些年几乎已忘了该怎么笑,看着云琅蜷在榻上笑得喘不过气,静了片刻,唇角竟也跟着微抬了下。

    梁太医说云琅仍需卧床,不能太过折腾。萧朔还了昨夜的五个巴掌之仇,便收了手,揽着云琅坐起来:“好了,平平气。”

    “平不了了。”云琅奄奄一息,蔫在他肩膀上,“仗也打不了了,权也谋不了了,你把我扛回去吧……”

    萧朔轻声:“好。”

    “……”云琅:“啊?”

    “你躺着,我寻些方子。”萧朔道,“去酿酒卖。”

    云琅:“……”

    云琅一时有些不放心,抬手摸了摸萧朔的额头:“发热了?说什么胡话……”

    “不是胡话,荒唐妄念而已。”萧朔挪开他的手,“虔国公那里,你不准去。”

    “你拦得住我?”云琅靠在他肩头,低声嘟囔,“我要跑,十个你也抓不住……”

    “我知道。”萧朔低声,“别跑了。”

    云琅微怔,没再跟他胡闹,伸手轻轻拉住萧朔。

    两人都太久不曾这般折腾,云琅依着少时习惯,在他背后呼噜了两下:“做噩梦了?”

    “时常做。”萧朔道,“已不觉得难受了,有时候几乎觉得,最坏的那一种反而是最好的。”

    云琅慢慢皱紧眉,看着他一身漠然萧索,忍不住伸出手,把人抱住拍了拍:“别老想这些了,你做得最好的梦是什么?多想想这个,心中便能宽松些……”

    “无事。”萧朔挪开他的手,“你这又是从哪学的?”

    云琅一顿,急中生智:“你昨夜不也是这样?当时你觉得我心中不舒服,便这样安慰我的。”

    “我那时只是见你气闷,在你背上抚了几次,帮你顺气。”萧朔道,“不曾这般拍来拍去。”

    云琅:“……”

    云琅讷讷:“书上说,放缓力道拍抚,效果要好些……”

    萧朔:“什么书?”

    云琅把特意带来的《教子经》往枕头底下藏了藏,干咽了下,摇头:“这些年看的,百家杂谈。”

    “罢了。”萧朔看出他着意隐瞒,也不追问,“你我如今皆有秘密,不愿说也无妨。”

    “不是你想的那样。”

    云琅讪讪:“你……不必总当我有所图。”

    云琅:“如何想的,大大方方同我说,我也定然好好答应你……”

    萧朔理好衣物,视线落在他身上:“这般简单?”

    “是啊。”云琅有些莫名,“这有什么复杂的……”

    萧朔闭了下眼,低声:“好。”

    云琅一时竟有些紧张,飞快理好了自己的衣物,撑着坐直。

    “你……是否觉得。”萧朔道,“我如今不会笑了,便不招人喜欢,甚至叫人反感畏惧得很?”

    “……”云琅矢口否认:“没有。”

    “我平日里,不纵着你肆意胡闹。”

    萧朔道:“你觉得约束,在我面前,总不自在。”

    “不是。”云琅没想到他能误会出这么多,苦笑道,“我若烦你,在哪儿被抓不一样?干什么千里迢迢回京,就为了半夜趴墙头看你一眼……”

    萧朔眸底颤了下,倏地抬起目光,牢牢钳住云琅手腕。

    云琅一时失言,悔之莫及:“没看着,趴错墙头了。”

    萧朔胸口起伏,深深凝注他半晌,一点点松开手,低声道:“我会笑。”

    云琅:“……行。”

    云琅拍拍他的手背,抬手抱拳:“我信。”

    萧朔静坐良久,凝神记着此前感受,朝他抬了下嘴角。

    云琅看着他,眼底没来由酸楚得厉害,侧头用力眨了几下,深吸口气胡乱哄:“好好,看见了,小王爷笑得真好……我不去找虔国公了,你去给他磕头吧,我在府里躺着等你回来。”

    萧朔轻声:“就是这个。”

    云琅怔了下,转回来看他。

    萧朔伸手,替他掩了掩被角:“我出去做事,愿意的,不愿意的,左右将该做的都做了。”

    “我去同皇上虚与委蛇,供他驱使,由他利用。我去请外祖父宽赦,要打要骂,何等斥责,都叫我来担承。”

    “我去谋朝,去争权,去探出一条我们能活下去的生路。”

    萧朔抬起头,他这些年已惯了这般,尽力缓和几次,终归仍一片漠然:“你在府里躺着,等我回来。”

    “闹完了?”梁太医敲了下门,探头望了一眼,“工部尚书来看病,说今日闲暇,要顺便探望医馆里的客人。”

    萧朔敛衣起身:“这便去。”

    梁太医点点头,吩咐小童去引路,自己回了前堂坐诊。

    云琅尚不曾缓过神,还在想萧朔那几句话,拿了衣服披上,跟着下了榻。

    萧朔走到门口,淡声道:“云琅。”

    云琅抬头。

    “方才同你说的。”

    萧朔迎上他的目光:“便是我做过最好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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