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使得雷神和雨神同时降临于海上。数以万计的银针穿透漆黑之夜,将身躯根根透入刚刚被抚平的丝绸。雷雨声鼓动着海水响彻寰宇,在双神的鼓舞下,将万吨海水卷起形成一阵龙卷风。龙卷风没有向岸边扑,而是往海的中心卷去。作曲家不顾风雨,在万石屹立山上站起,用袖抵挡被雨水打湿的曲谱。那一霎那他在由海水组成的龙卷风中看到了这惊变大海的始作俑者:她泛着金光银光,全身线条流动,在深邃黑暗里闪烁点点白光。她一扬柔和的秀发,月光映照一层涟漪,使其俊俏面庞变得更加光彩照人。她是妖,屹立于天地之间、风雨之间,开始美若天籁的歌唱。作曲家疯狂地用钢笔在纸上划,脸上的表情如痴如醉:这是一片天与地、光与暗、元素与虚无、理智与情感的史诗,一首乐曲。轰响震醒了作曲家的部分情感,他踌躇,为自己记录得如此快速感到疑惑,因为一个个由水妖嘴中唱出的音符在连钢笔未触及手稿的情况下便跃然于纸上。
数小时过后,风静雨停,那曾是碧海之王的水妖的歌唱和响彻天际的轰鸣雷声逐渐停止,龙卷风逐渐化为青烟消散。作曲家以神速完成了曲谱。待他写下最后一个音符,第一缕阳光穿透乌云,划破黑夜,寓意海妖统治的终结。待最后一束光被抹去的同时,海卷起百米巨浪,以纪念水妖离去的最后时光。海风吹拂下,作曲家将记录了几百个小节的曲谱抛向天空,后者化为蝴蝶消失在天际……他试图尾随那对□□的比翼,一个踏空使他从梦中惊醒,长叹中仿佛一只手在使劲摇晃他的肩膀。
“先生,你没啥关系吧?”调音师关切的神情出现在他的眼帘。
“那原来是一场梦,”林欲景惊魂未定,眨巴着眼睛努力甩掉沾在眉毛上的水珠,“请告诉我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随后那位调音师向林欲景解释刚刚在他为座位旁的雅马哈牌立式钢琴试音时听见一声类似踉跄的声响,转过头目睹这位醉酒的顾客脸向下趴在地板上不省人事。调音师随后赶来将林欲景扶起却见他浑身瘫软,半撇的嘴里逸出混合酒精泡沫的糜烂恶臭,双眼时而飘忽时而呆滞,口中发烧般接连不断哆嗦着谵语。调音师曾多次遇到过这类状况,于是他招呼服务员朝林欲景通红的脸庞浇凉水,并以当年一拳将木质课桌击穿的力气摇晃其肩膀,后者在云谲波诡的梦境中得以解脱和复苏,认真聆听调音师的讲述后报以羞赧以对自己的随性和鲁莽表示由衷歉意。林欲景整饬后旋即离开,尽管自始至终他从未触碰过一次琴键。那场令他身陷幻觉的梦即刻忘却,直到半年后的新春佳节得以重提。
半年后,大年三十,新友林园住宅区内唯一允许燃放烟花爆竹的广场边缘堆满行人,熙攘人群夹杂呛人烟味,红绿相间烟花盒在打火机尖端冒出的火苗照耀下映射光辉。林欲景年迈的父亲林晓函静躺床上难以入眠,服用附子理中丸后残余的苦味使得他意识迷糊却无法堕入梦境,烟花刺耳的爆破声传入他的耳膜不断回响。这种频繁的打扰持续近两个小时后终被突然跳出的一段校园片段所冲断,待一阵匆忙的奔跑声将林晓函从梦中惊醒时他才发觉到能够放空自己、不被思绪所打扰的时刻如此幸福。他意识到林欲景回到家中,于是他在黑暗中半眯眼摸索到留有青灰色手印的白炽灯开关,灯光照亮屋内一切后趿拉着拖鞋推开房门,仍未停止的喘息声使不祥之感递增不穷,猩红色木地板上的滴滴血迹令睡意云消雾散:他意识到儿子出事了。
林欲景无法确认那场事故是否经人蓄意所为,但根据受伤情况和初步判断他能够隐约回忆起那天夜里在新友林园的花园中凝望远方的烟花盛宴时,一枚石块从天而降,锋利的边缘在他双眼右上侧的位置剌开一道长约四厘米的口子。皮肤被划破时他未感觉到丝毫疼痛,血液却奔腾般从裂开的缝隙里钻出并沿苍白的脸颊滚滚流下。出于本能他用手捂住缺口,猩红色液体流经手指间的缝隙抵达手背骨分岔处,突然间的袭击使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捂着脸跌跌撞撞回到家,半路上伤口已停止向外喷射血液,但前日的熬夜和饥饿所产生的阵阵眩晕岩石般压在他的身上。慌乱之中林晓函陪他至医院,主治大夫仔细查看伤口后用看家本领在手术室里为他敹上数针,手术的成功甚至使隔离在无菌室外的林晓函一时以为大夫真正做到了天衣无缝。手术完成后大夫在伤口处敷上一层纱布,直到一周后拆线时才将其去除。为求无痕此后的特定时间内林欲景在伤口处揞一层玻璃般透明的生物胶,听人说驴皮可以补血后林晓函又不惜重金托人带来几盒阿胶,每日将那些硬质方块切成碎片掷入开中火的高压锅中炖至稀烂,待乌色黏糊状液体溢满瓷碗底部时拌入两汤匙精制白砂糖,因此每次出锅后厨房内都飘满令人压抑的桂香蒸汽。
那场意外事故发生后,与他年龄相仿的幼年玩伴陈雨新主动向林欲景提出接替寻梦楼看门人的工作。那时的陈雨新刚本科毕业,因无工作经验在寻职期间屡次碰壁;后者欣然同意并花费一下午向其教授作为看门人兼收发室管理员的工作事宜,但晚些时候他向物业管理公司递交辞呈却遭回绝,理由是当初他与之签订的合同并未到期,若毁约则需付一笔对他而言数目相当惊人的赔偿金——甚至担任物业管理的父母都无法为其开脱。带着失血过多的眩晕感,那天晚上林欲景将自己钉在床上气得浑身颤抖却无计可施。他忍受着青筋暴起的太阳穴所带来的剧烈偏头痛,起身向窗外瞧去,那时春节气氛仍存,五彩斑斓的绚丽烟火在漆黑夜幕上缕缕炸开,但对他而言这些精彩景观是无穷尽的羞辱与嘲笑。心中的怒火窜起,他怒目圆睁,飞奔至阳台处,右手重重将纱窗击穿以宣泄愤懑。
“臭家伙!”林欲景破口大骂,“这帮家伙欺人太甚!”
他将怒火全部发泄出去后虚弱地游回卧室一头栽下。当晚他重温了当初在市中心琴行里做的梦境,尽管已隔半年,作曲家、龙卷风、水妖和海浪等一系列元素依旧留存于脑海,它们的再次出现不亚于一次对旧知识的巩固和温习。待翌日清晨阳光掠过观赏湖水面冲向窗棂,林欲景潜意识里水妖的悠扬歌声仍存,光影交织的梦境将前日的不快根除。他想弹琴,尽管这种强烈倾向更多地体现在对触摸琴键的渴望而非对聆听音乐的期盼。他猛地想起今天是春节放假最后一日,这一想法伴随着带给他的喜悦令他灵光乍现:他仅凭潜意识来到寂静的公交车站搭乘第一趟无人售票车,下车后顺着隐约回忆和直觉前往半年前曾驻足的那家琴行——尽管它有假期闭馆的可能,然而当他询问多位路人后才失望地确定那片曾是夜间豪华的店面已被一家死气沉沉的饭馆取代。他漫步在饭馆的周围暗自懊悔宝贵时间的荒废,牺牲短暂假期的黄金时光寻求虚无缥缈之事。他残余一丝侥幸心态顺着长沙市中心地图行走在清冷的街道上,信步来到另家位于西侧的琴行。那家琴行刚刚开业,木质地板被擦得锃亮,室内光线温和不伤人眼,顾客踏入后感受到气息古典温馨。林欲景身为那里的唯一顾客坐在琴凳上,努力眨眼以判断是否此刻的情景为梦中景象,然后身体端坐以开始生平第一次钢琴演奏。由于经验极度缺乏,他仅参考之前所听过的乐曲进行弹奏。他弹得十分差劲,杂乱无章的琴声惊动了站在墙角处的一位中年店员,后者在音乐结束后向他走去。
“您好,”店员微笑着用普通话对他说,“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