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最在乎的人(2 / 2)

八百比丘尼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她垂下了眼睑,从庭院之中朝着晴明走去,踏上了外廊之后,跽坐在他的对面郑重其事地问好。

“不必如此拘谨。”安倍晴明说:“既然您能进来,那便是朋友了吧。”

能够进入安倍晴明的庭院中的人,从来都不多,甚至一年之中的数量也不会超过手指的个数。

这并非是因为安倍晴明性格孤僻不喜与人来往,而是因为,像安倍晴明这样的存在——这样与众不同的存在——很难会有足以进入他的宅邸之中的朋友。

他既擅长处理与人交往时的任何事宜,也从不想主动与那些人结交,在他的宅邸之中四处都存在着各种咒,即便实际上是敞开大门,但在许多人眼里也是大门紧闭的模样。

穿着唐衣的蜜虫将矮桌与酒菜端了出来,她的脚步没有流出半点声音,更没有开口说半句话。

八百比丘尼微微垂着脑袋,视线落在面前被摆好的酒菜上。

明明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来见晴明一面,可真正见到了对方,却忽然又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而来了。

安倍晴明在杯中倒好了酒,他将酒杯放在八百比丘尼面前,纤长的手指握着另一只酒杯,抿着杯中的酒水。

他没有询问面前的女子究竟为何而来,只是在给自己倒酒之时忽然感慨道:“不知不觉间,又能够见到这般美丽的景色了……”

八百比丘尼微微一怔,似是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却在抬起脸时看到他的目光落在庭院里。

靠近墙边的地方栽着一株樱树,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但因为春天来临的缘故,枝头上满缀着樱花。

“您喜欢花吗?”安倍晴明回过脸来问她。

八百比丘尼轻声应了是。

于是安倍晴明笑了,他说:“为何会喜欢呢?”

八百比丘尼的思绪倏地生出了片刻的空白,等她回过神来之时,才听到对面的安倍晴明又开口了:“因为花既会盛开,又会凋零,但生出花来的树,却会年复一年迎来新的花。”

听到这样的话时,八百比丘尼大概能理解他的意思了。

“如若将树当成人世,那么人便是那树上的花,生老病死此类常情无人例外,但树却不会因为花的凋零一并消失。”

八百比丘尼这般感慨之时,安倍晴明从她的语气之中听出了仿佛如释重负般的情绪。

“如果博雅大人也在的话,此刻便可以听到他所吹奏的笛子了。”八百比丘尼笑了起来,举起了自己面前的酒杯,也饮尽了杯中的酒水。

樱花缓慢地坠落,在清风掠过之时带来细碎的花瓣落在外廊。

“是啊,真可惜。”安倍晴明也说:“下次他来的时候,就让他把阮咸也带来吧。”

八百比丘尼抿起嘴,同手指掩着唇笑着。安倍晴明便为她再斟满了杯中的酒水,对她说:“您喜欢什么话呢?”

这样的问题,让八百比丘尼慢慢敛下了面上的笑。

她的目光落在庭院之中那株樱树上,那样的视线温柔而又专注,仿佛是在怀念和留恋着什么一般。

但当她回过头来之时,却对安倍晴明说:“我喜欢紫藤花。”

樱花固然好,却也是留存在过去之物了。

正如【八百比丘尼】虽为这世间唯一吃下了人鱼肉,且因此获得了不老不死的美丽身躯,却也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了。

于是在这短暂的时光结束之后,八百比丘尼即将离开之时,安倍晴明询问她:“您的名字是什么?”

八百比丘尼对他说:“我的姓氏,是高桥。”

——*——

在现如今的这个世间,已经没有【八百比丘尼】,也没有【鬼舞辻无惨】了。

八百比丘尼身为人类时的姓氏,是极为普通的【高桥】,而鬼舞辻无惨身为人类时的姓氏,则是【产屋敷】。

在八百比丘尼的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时,鬼舞辻无惨怔怔地注视着她许久。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怎么还不走?”

鬼舞辻无惨说这话时的声音很轻,而且说出来之后他便立马后悔了。但这样的情绪他没有浮现在面容上,但呼吸却因此变得紊乱了。

八百比丘尼提醒道:“你还没有喝完药。”

话音落毕,鬼舞辻无惨垂下了眼睑——他并不是想听到这样的回答。

“拿过来。”他半垂着眼睑轻声说。

八百比丘尼将药碗端起来,送到他的手上,但这时候的药汁其实已经冷了大半,甚至只还剩下些余温。

她本以为鬼舞辻无惨会借此发怒,甚至已经做好了被泼一身的准备。鬼舞辻无惨并不知道八百比丘尼在【书】上写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八百比丘尼这时候其实只是普通的人类了。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鬼舞辻无惨真的打算安安静静地把药喝完。

鬼舞辻无惨这时候的想法其实也很简单——喝完了八百比丘尼大抵也就会离开了。

从漆黑的药汁中看到自己的面容,鬼舞辻无惨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喝下这碗药。但在他短暂的纠结之中,从身侧伸过来一只手拿走了他手中的药碗。

他侧过脸看着八百比丘尼,听到她对他说:“药已经凉了,我去热一下。”

她说罢,还未等鬼舞辻无惨做出反应,便将药碗放回茶托上,端着茶托起身出了门。

和鬼舞辻无惨房间里近乎抑郁般的沉闷不同,庭院之中有风吹过,将枝头垂落的紫藤花带往别处,八百比丘尼站在鬼舞辻无惨的房间门口,看着庭院里的紫藤花沉默了片刻。

她端着药碗去厨房时,厨房里的侍女流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这其实也很正常,毕竟产屋敷家的小公子总是如此,分明趁热喝完就能省去许多麻烦,但他偏要给人徒增麻烦。

刚开始的时候的确会有人理解同情,但时间一长,耐心被磨灭了之后,所余留的便只有烦躁感了。

“自己去吧,”厨房里的佣人对她说:“你也真是有耐心,居然连无惨少爷那种……”

那佣人说到这里的时候,旁边有人碰了碰她的手臂,用眼神暗示她不要再说了。她噤了声,目光落在八百比丘尼表情平静的脸上。见她没什么反应,便一起走远了。

八百比丘尼没有和她们多聊的欲望,只是将药汁又煮沸之后,才继续倒回了碗里,重新端给了鬼舞辻无惨。

而当她端着茶托再次进门的时候,看到的却是盖着那床满是他咳出来的血污的衾被,背对着她仿佛已经睡下的鬼舞辻无惨。

她将茶托放在矮桌上,在鬼舞辻无惨身侧坐下。

“我回来了。”八百比丘尼轻声说。

躺在寝具内的人一动不动,没有半分反应,就好像真的睡着了一样。

但八百比丘尼知道,他这个时候一定没有睡——因为鬼舞辻无惨,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安心睡着。

他只是在逃避而已,因为没有了以往的那些力量,所以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就像是闹别扭的小孩子一样。

八百比丘尼忍不住笑了起来。

鬼舞辻无惨的身体似乎动了动,但他还是没有转过身来,也没有说话。

就在他闭着眼睛装睡的时候,忽然察觉到后背似乎有人贴了上来。

八百比丘尼没有钻进他的寝具内,只是隔着衾被贴在他的身后,伸出手抱着他,在他耳边提醒道:“如果又凉了的话,待会儿还是要去热一遍,你也知道的吧,拿去加热的次数越多,喝起来就会越苦呢。”

不知沉默了多久之后,八百比丘尼听到他说:“那就不喝了。”

这样的回答让八百比丘尼着实有些哭笑不得,她将自己的脸贴得更近了些,仿佛是威胁一般对他说:“要我给你灌下去吗?”

听到这话的鬼舞辻无惨额头顿时青筋突起。

他不再继续躺着了,而是掀开了衾被坐起来,喘着气瞪着八百比丘尼说:“你究竟在做什么?”

八百比丘尼也从寝具上起身,她看着鬼舞辻无惨说:“我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情而已。”

“你知道我不是在说这个!”鬼舞辻无惨终于无法再继续维持着冷静的模样,哪怕他的愤怒换来的,永远都是对他自己的折磨。

情绪一旦激动了些,他的身体便会难以承载这样的情绪变化,仿佛是要将五脏六腑也一并咳出来一般,他紧紧地攥着手下的衾被。

当他察觉到八百比丘尼的气息正在愈发靠近时,鬼舞辻无惨掐住了她的脖子。

【反正她还是会不断地复活……】

但鬼舞辻无惨却连将她压下来的气力也没有了——他的手指也没有用力。

“你想杀了我吗?”八百比丘尼握着他纤细的手腕对他说:“你……恨我吗?”

鬼舞辻无惨说了是。

他说:“你不该再出现在我面前。”

这样的话,鬼舞辻无惨也不会变成现如今这样了。

说这话的时候,那双红梅色的眼睛仍在注视着她,那里面正在流淌着的,分明不是对八百比丘尼的恨。

比起恨她,鬼舞辻无惨对她怀抱着的另一种感情才更加深刻。

如果真正憎恨着一个人,讨厌到无论如何也不想再见到她,是不会对她露出这副神色、用这样的目光来注视着她的。

就好像……是要牢牢地将她刻印在心底里,想要珍藏起来一样的眼神。

八百比丘尼倾身靠近了鬼舞辻无惨,在他的眼睑落下了轻柔的吻。

“要听听我的想法吗?”她这样对鬼舞辻无惨说:“听听我当初为何要握住你伸出来的手,听听我为何要给你我的肉,听听我为何要承担降临在你身上的死亡……”

“听听为何我现在又要坐在你的面前。”

八百比丘尼握着他的手,鬼舞辻无惨原本握着她的脖子的手指颓然般松开来了,她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手掌中,对他说:“去见晴明大人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其实早在她踏入晴明的庭院之中,远远地见到那个坐在外廊上的,格外熟悉的身影之时,便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于她而言,晴明是朋友、是知己、是唯一能够理解她的人。

但鬼舞辻无惨……

八百比丘尼唤着他的名,对他说:“你自私、怯懦、却又残忍、狂妄……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比得过晴明。”

听到这种话的无惨脸色难看极了。

虽然自己也知道自己大抵是没有在别人的心目中留下什么好印象的,但被如此直白地点明,尤其还是被用来和另一个男人比较,鬼舞辻无惨实在接受不了。

但在他发怒之前,却又听到八百比丘尼说:“却又是我爱的人。”

她叹了口气,像是终于放下了多年以来的负担,对他说:“我之前一直都觉得,在我心目之中最重要的人,应当是晴明才对,但后来我才知道,真正爱着的人,往往都会被藏在心底里的最深处。”

而在她的心底里,在比和晴明有关的回忆更深的地方,存在着的却是属于她与鬼舞辻无惨的记忆。

魇梦无法制造梦境,他只是让人们看到了心底里最深处的东西,无论是美好还是恐惧。

所以在那个时候,八百比丘尼梦境之中的、关于鬼舞辻无惨的过去,其实也都是真实发生过的过去。

只是八百比丘尼暂时将它们存在了心底里,等待着再度被唤醒的那一天。

而八百比丘尼之所以去见安倍晴明,也只是为了摆脱困住自己的东西。

她放下了自己心底里的执念,坦然接受了自己现如今真正渴望着的生活,和过去的一切彻底告别,而后将要迎来的,是崭新的生活。

“我没有吃下人鱼肉,”她将鬼舞辻无惨的手移到自己的脖子上,对他说:“所以如果这次杀掉我的话,那么我会真正地死去。”

鬼舞辻无惨愣了一下,仿佛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要杀了我吗?”她又问他。

对于这样的问题,鬼舞辻无惨不自觉地移开了视线,嗤笑道:“你不是一直都想要死掉?这不是正合你意?”

“不是了,”八百比丘尼反驳了他,对他说:“我现在想要活下去,想要和你一起活下去,想要过上……我原本一直渴望着的……普通的生活。”

这是八百比丘尼,头一次在他面前如此坦诚。

而她也的的确确将自己心底里的想法,全部告诉了鬼舞辻无惨。包括她在过去的那些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

说了这么多话的后果便是等到鬼舞辻无惨的情绪平静下来时,药碗里的药汁又冷掉了。

八百比丘尼端起了药碗,对鬼舞辻无惨说:“最后一次了。”

鬼舞辻无惨本又想说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种话,但话未出口,却在触及八百比丘尼的视线时被咽了回去。

“嗯。”他低声回答。

八百比丘尼摸了摸他的脸,在他抬起脸时落下温暖的吻,对他说:“新的医师就快要被请来了,无惨。”

而这位医师究竟是谁,即便不说,他们二人也都知晓。

“你知道应该怎么做了吧?”八百比丘尼问他。

无论医师给他开出什么药,都只需要安静地接受治疗。

这大抵……是真正的幸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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