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言于归的说法, 这个孕妇三天前还没有显怀,也就是说,她从怀孕到生育, 竟然只用了三天时间。
便秘都没这么快的。
谢留夷心下奇怪, 将神识蔓延出去, 笼罩孕妇周身。一家人都站在孕妇身边,没人去请接生婆, 她的婆婆亲自为她接生。
从发动到生产,只用了半小时。
接生的老婆婆从产妇身下抱出来一个东西,那是一个被半透明的薄膜包裹着的胎儿,薄膜像是某种昆虫的翅膀, 上面还能看到血管和经络, 沾着产妇的血, 透出里面青紫色的胎儿。
是个死胎。
一家人的表情从期待转为失望,不是伤心,而是一种习以为常的失望。
他们用土语说了几句话,接生的老婆婆便抱着胎儿出了门, 来到露台拐角。那里立着一个巨大的陶瓮。
先前大巫召集全村的蛊虫出动,许多人家用来养蛊的陶瓮都被蛊虫打碎,这个陶瓮是新的, 像水缸一样大。
谢留夷不用“看”都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那妇人来到陶瓮前, 打开盖子, 将怀里抱着的死胎丢了进去。
谢留夷背心爬上丝丝寒气。
正常的人家, 哪怕产妇生下死胎, 也不过是带出去偷偷埋了。有谁会用夭折的胎儿去喂虫子?
怀孕三天就生产,产下带着卵膜的孩子,将自家夭折的孩子喂虫……这些村民, 还是人吗?
也许,她此前的推测不够准确。不仅仅是圣女被蛊虫寄生,也许整个村子的人,都被蛊虫寄生了。
谢留夷坐不住了,嚯地站起身,打算出门。
在她起身的同时,言于归似有所觉地睁开眼,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坐起来,“你去哪儿?”
谢留夷原本想让他多睡一会,因此只想自己一个人偷偷出去。现在既然他自己醒了,便将方才的事情跟他说了一遍。
随着她的话,言于归的眉头越皱越紧。等她断断续续地说完,言于归终于松开紧锁的眉头。
“这种情况,与其说是寄生,不如说是同化。”
“同化?”
“嗯,”也许因为没睡好,言于归揉着眉心,浅浅地打了个哈欠,才接着说,“圣女说,若能唤醒蛊王,村里就不会生出怪胎。先前我想不清其中的关系,还以为是迷信。”
“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怀疑,整个村子的人,其实都被寄生在身体里的蛊虫同化了。孕期缩短到几天,生出来的孩子更像卵,他们已经从胎生异变成卵生。”
“他们的身体里寄生的东西,应该需要蛊王正常交2配后产下的受精卵,才能正常发育。因为圣女无法孵化蛊王,蛊王不能产卵,导致他们生出的畸形儿越来越多。”
言于归的推理严丝合缝,谢留夷找不到可以反驳的地方,但她还是不可置信,“他们平时看着……很正常。”
平时,这些人身上看不出任何异常。面对外来的人,他们有的好奇,有的无视,可终究还是对同类应有的反应。简言之,在他们看来,自己和外来的人一样都是人类。
她问得很笼统,言于归却理解了她的意思,“他们生活的地方太闭塞,也许一生都见不到一个外人。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和正常人类的区别,甚至,也许他们觉得,他们才是正常人。”
当一个地方所有人都是异端,突然有一天,来了几个正常人,那么很可能,在这个地方,这些正常人才会被视作异端。
“而且,如果连你的探查技能都没有发觉异样,”言于归沉默了片刻,补充道,“很有可能,这种异变已经根植于DNA。如果我的推测得到验证,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讲,他们,已经不属于人类的范畴。”
听到言于归的话,谢留夷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她见过妖,有着人的皮囊,可是神识一扫,本体是什么便能看得清清楚楚。她也见过鬼,也一样可以幻化成普通人的外形,但是它们没有影子、没有脚,在修士面前也无所遁形。
村子里的人和他们都不一样。无论用眼睛看,还是用神识检查,他们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有这和人类一样的外表。可是本质上,它们却已经成了虫子。
这比虫子本身更让人害怕。虫子的形态会让谢留夷产生应激反应,然而,村子里这些人虫,却让谢留夷背心发凉,有种从心底蔓延出来的,细密而绵延的毛骨悚然的感觉。
“有点恐怖。”这话是言于归说的。
谢留夷惊讶地看过去。
言于归笑了一声,说:“听说过恐怖谷效应吗?有一种东西,很像人,像到让你觉得它和你是同类。但当你心里清楚它不是人的那一刻起,它越像人,就越会让你觉得恐怖。它身上任何一处与人类不同的点,都会加重这种恐惧。”
谢留夷心里默默点头,恐惧不至于,就是有些麻爪。简单来说,就是给她整不会了。如果这些村民不是人,究竟要如何对待他们,该杀吗?
“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言于归突然出声,将谢留夷从死胡同里拉出来,“我们的通关提示是击杀蛊王,这些村民有没有基因变异,和我们没太大关系。这里是副本,又不是现世。”
“走吧,”他站起来,开始用驱虫香给谢留夷熏衣服,“去找圣女,先把蛊王孵化了……你确定你可以孵化蛊王吧?别勉强你自己。”
谢留夷不自觉被言于归带跑了,“可以的,小意思。”
她打算扛起曾照云,被言于归阻止了。言于归再次用血线将曾照云缠成一个茧,拖着出门。
两人走到中央广场的时候,已经有许多人等在那儿了。
大巫还没有醒,安置在一张不知道从哪儿搬来的竹塌上,就躺在人群最中心。圣女和村长站在大巫身边,村民们散落在广场上,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用土语小声说着什么。
包括刚刚生产的那名孕妇,也跟着一起出来了,似乎刚才她不是生了个孩子,而是放了个屁。
广场周边的隐蔽处还躲着九个玩家。昨天谢留夷的声音传遍了山谷,他们也听到了,返回村子来看谢留夷到底想做什么。
谢留夷昨晚还担心村民会不会逃跑,或者围攻她。可是出乎意料的是,他们依然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仿佛没有大巫指挥,他们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见他们两人到了,村民们默默分开,让出一条路。
圣女经过昨晚的事情,一见谢留夷就开始发抖,往村长身后躲。
谢留夷对她招招手,“跳祈神舞。”
圣女有些奇怪,又不敢反驳,求助地看向自己的父亲。
村长向谢留夷拱手,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说:“仙女娘娘,祈神舞要初一和十五跳,平时跳,没有用的。”
谢留夷不耐地皱眉,身后言于归嗤笑一声,“以前倒是初一十五跳的,有用吗?”
说完,不等村长再说什么,对着圣女道:“你不想救曾照云了?”说着,血线收回,将地上的曾照云显露出来。
圣女愣了一下,也不躲了,急切地上前几步,又停下,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裙摆,“你……你真的能救云哥?”
谢留夷没回答,只是推开了点,让出广场中央的位置,抬抬下巴,“跳吧。”
圣女闭了闭眼,走到场中,深吸一口气,开始跳起了那晚的祈神舞。没有了难听的短笛声伴奏,她的舞蹈反而带上了不可言说的韵味。
谢留夷这次仔细观察了一下,舞蹈的确没什么特殊的,也没有引动灵气。她掐了一个聚灵诀,引导着灵气进入圣女的身体。
灵气入体的瞬间,圣女动作突然顿了一下,紧接着,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越发卖力地跳起来。很快,她趴伏在地,一点一点将裙摆收束在手中。
谢留夷察觉到,这个时候,灵气涌入她体内的速度加快了。
趴在地上的人突然动了,一把将裙摆扬起,上面绣的红色蝴蝶仿佛在那一瞬间振翅飞起。她不停地旋转,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吸纳灵气的速度成倍增长。
谢留夷已经散了聚灵诀,然而灵气吸纳的速度依然越来越快,她不禁皱眉。任何一个没有修炼基础的人,以这么快的速度吸纳灵气,都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被汹涌的灵气撑裂经脉。
果然,圣女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身上渗出的血将蓝色的对襟短袄染得深了一个色号。
“别跳了!”谢留夷提升呵斥。
然而,听到她的话,圣女脸上却露出了一个让人捉摸不清地笑容,并没有停下。就在谢留夷打算出手强行让她停下的时候,她周身出现了一个红色的虚影。
起初,谢留夷以为是她旋转的速度太快,使得裙摆上红线绣成的蝴蝶呈现出展翅欲飞的假象。随着她动作减缓,身上的虚影也越来越凝实,谢留夷这才发现,不是假象,而是圣女背后生出一对血红色的翅膀。
那翅膀像是红色的血雾凝结而成,在圣女的身后忽闪,散溢出淡淡的红雾。
旁边竹榻上,不知何时醒过来的大巫,用一个五体投地的姿势,向着场中的圣女跪拜下去,口中念念有词。围观的村民们如梦初醒,全部跟着大巫跪倒在地,向着场中顶礼跪拜。
终于,圣女的舞蹈停了。脸上因为昨日首创而产生的苍白褪去,唇红齿白,仿若新生。身后的翅膀重新化成血雾钻进她身体,她俏生生地站在那里,半晌,唇角勾起。
该怎么形容那个笑呢?像是昙花开放,美不胜收,却让人清晰地知道,那只是一刹那的绽放,很快就要凋谢。
“谢谢你,我可以救云哥了。”
她一步步地走过来,谢留夷侧身让开。
她总觉得圣女有哪里不一样了。
圣女走到曾照云身边,跪坐下去,虔诚地亲吻上苍白的唇瓣。曾照云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圣女的面色却逐渐苍白下去,就好像她的生机通过这个吻,渡到了曾照云的身上。
她直起身子,专注又温柔地看着曾照云,好像要把他的面容刻进自己的记忆。
没有人打扰他们,良久,她站起身,转向谢留夷,“最多明天,云哥就醒了。”她捋下手腕上一只带着铃铛的细银镯子,“能不能麻烦你,把他带出林子,等他醒来,把镯子给他,就说……妹留后悔了,不想跟他出去看世界,想留在村里嫁人了。”
她抬起一双盈盈泛着水光的眼眸,谢留夷没忍心拒绝,接过了那个镯子。铃铛轻微的响声融入静默的风,消散在这片山谷中。
“你……还有多久?”谢留夷轻声问。她能感觉到,这个叫做妹留的姑娘,快要死了。
妹留摇摇头,没有说话,转身走回广场中。
大巫跪在地上,直起上身看着她。妹留抬高声音,用土语说了几句话,村民顿时哗然,他们惊慌又绝望地互相对视,又大喊着什么,有的人开始伏地痛哭。
谢留夷随便拉了一个年轻人,问:“她说了什么?”
年轻人还处在震惊中没有回神,被谢留夷一问,结结巴巴地把妹留的话翻译了一遍,“圣女说,蛊王快死了,没办法产卵。还说,我们都要死了。”
以他的阅历和智商,完全无法理解,说完了,愣愣地问谢留夷这个外人,“为什么啊,为什么会这样啊。不是蛊王醒了,我们的病就好了吗?”
这个问题,谢留夷也无法回答。她对这种人形虫子一点了解都没有。
她默默退回言于归身边,俯身检查曾照云的情况。
场中的村民还七嘴八舌地哭喊着,就在这时,异变突起。
谢留夷察觉到脚下青石有异,第一时间拉着曾照云和言于归御风而起。
下一秒,青石变得像沼泽一样软,跪在广场中的众人瞬间陷进去一半。很快,青石恢复原状,陷进去的人瞬间被封在青石中,只露出半截身子在外面。
九个玩家从隐蔽处走出来,为首的是那个中年男玩家。看着飞在半空的三个人,他脸上的失望一闪即逝。
谢留夷带着两人落回地面,中年人脸上露出客气而礼貌的笑,“抱歉,刚才用了范围技能,没办法精准控制,差点误伤二位,抱歉。”
谢留夷皱了皱眉,言于归也没有说话。中年男人只当他们不介意,高声道:“鄙人的天赋技能恰好跟语言有关……”
听到这句话,连着遭遇两次语言不通的副本的谢留夷有一丝丝羡慕,转头低声问言于归,“天赋技能能抢吗?”
言于归好笑又无奈地回答:“抢不了。”
“哦。”谢留夷失望。
那厢中年男人没管谢留夷和言于归说小话的行为,还在继续,“刚才有幸听懂了这位姑娘的话,她说她快死了。”
“相信到现在,大家都明白蛊王究竟是谁。如果让她自然死亡,我们的任务很可能会失败。”中年男人转身,对着其余八位玩家说,“是我出手困住他们的,论功劳我最大,大巫血脉传承给我,你们没意见吧?”
八人中,有人哼笑一声,说:“你要是真有本事拿到血脉,我们也没意见。”
谢留夷再次听到他提到大巫血脉,心中升起一丝好奇。她只见过继承血脉的玩家,还没见过未曾继承的血脉是什么样子。
她在这个副本中,除了妹留体内的蛊王卵之外,没有察觉到任何有特殊力量的东西,这个中年玩家口中的血脉又会是什么呢?
众人被血脉二字吸引了注意力,都忘记他们出手困住村民,是想在妹留死前击杀蛊王的。
中年男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得意一笑,走进村长家,不多时,拿着堂屋那副巨幅刺绣走出来,来到大巫面前。
大巫胸膛以下全陷在青石里,只有一双手可以活动,看到男人拿着刺绣,伸手想去抢。
男人毫不费力地躲开,展开刺绣抖了抖,用土语跟大巫说了什么。大巫激动的情绪突然冷静下来,恨恨盯着他。
另一边的玩家不甘寂寞地喊道:“不就是一副画儿吗,有什么稀奇的。喂,这位兄弟,我们答应了不跟你抢,再这么藏着掖着可没意思啊。”
中年男人轻笑一声,抚摸着刺绣上的五毒,“你们难道没发现,先前他身上那几只毒蛊,哦,就是被你们当成蛊王击杀的那几只,和这幅画上一模一样吗?”
“这又能说明什么?说不定人家照着绣的呢。”
“呵呵,恰好相反。鄙人先前听到大巫和村长聊天,他身上那几只蛊,都是从图上活过来的。他还说,只要中间这只蝴蝶也活了,巫神的血脉就要觉醒了。”
中年男人语气很笃定,可是谢留夷用神识扫视了这幅画,并未发现任何异常。甚至她还发现,这副刺绣色彩鲜艳,一点褪色痕迹都没有,很可能是近几年才绣出来的。
她有些纳闷地转头,询问地看向言于归。言于归却皱眉盯着中年男人,没有说话。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刻意,怪老头身上的蛊虫和刺绣上的确实一模一样,连花纹都一样。几个玩家互相看了几眼,显然有些动摇。
中年男人卷起刺绣,走到几名玩家面前,“其实,我也不太确定这幅画是不是血脉传承的道具,但是血脉这种东西,宁可信其有,所以,我就只能先下手为强了。各位不介意吧?”
先前想赖账被言于归威胁过的那一队玩家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人说:“介意倒是不介意,只不过,我们还没见识过血脉呢。这位兄弟能不能让我们开开眼?”
话音刚落,中年男玩家立刻往后躲了两步,“兄弟别为难我,这么重要的东西,我怎么敢随意交出去。”
对面三人又对视一眼,似乎想动手硬抢,中年男人突然遥遥道:“诸位要是想看,我拿在手上给你们看看吧。”
说完,打开刺绣图抖了抖。之前这个动作,他在大巫面前也做过,因此对面的玩家并未察觉出异样。
这边,谢留夷却发觉不对,她看了言于归一眼,恰好对上言于归看过来的眼神。
这一眼,她就懂了,她没猜错。
她回过头,静静看着中年男人演戏。
中年男人将刺绣图收起来,大步走过来递给谢留夷,低声说:“麻烦帮我拿一下,我怕我保不住。我信您和言会长的人品。”
谢留夷嘴角微微勾起,“好啊。”却并未伸手去接。
中年男人的手在空中举了一会,神色间露出些不解,“你是担心我在上面做手脚吗?”
谢留夷:“你没有吗?”
他笑了两声,“我抱了半天,要真有问题,中招的不应该是我吗?”
谢留夷偏头看言于归,“太脏了,我不想碰。”
言于归无奈,“好,我来拿。”说着,接过巨幅刺绣画卷。
中年男人眼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礼貌一笑,正欲退回广场中心,谢留夷突然开口。
“你跟大巫说了什么?”
中年男人错愕一瞬,才答道:“没什么,就是问了些关于刺绣的事情。”
“是吗?”言于归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我以为你跟他说的是,让他配合你欺骗其他人,然后你替他救圣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