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珍贵的人和事。
柏妮丝被这个说法弄得有些迷茫,?只本能觉得这种过于美好的字眼跟自己完全是毫不相关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他这个问题。
耳畔的大提琴声还在继续,混合着凄冷高昂的女高音不断吟唱着。水晶球里那些冰冷透明的水流也依旧在沿着玻璃缸的边缘,?一点点汇入,增加,?缓慢却清晰地淹没过少女的膝盖。
有淡淡的血色从她的手腕伤痕处流淌出来,?晕染在湿透的白色衣衫上,醒目到刺眼。
珍贵的人和事……珍贵的……
不知道为什么,?柏妮丝忽然有些烦躁地想起了之前,?在陨罪园最底层遇到罗德里格斯时。那时候,她在万念俱灰之下,?将自己的过往基本都告诉了对方。数十年过去,?她几乎都忘记了这回事。
却没想到,会在最近因为这件事而面临一系列,从未设想过的麻烦。
现在又来了一个兰伯特·格里尔。
她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看起来像是在发呆那样,?心里却决定在探知出这个人类少女的下落后,?就立刻杀了对方。
只是他提的问题,实在让她难以在第一时间做出回答。
或者,编个谎言骗骗他好了,?反正他们以前从未见过,说出去的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呢?
想到这里,?柏妮丝开始迅速思考,?该编造出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比较好。
兰伯特坐在对面,?隔着一张放有两杯温热红茶的曲脚木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身躯上的筋疲力竭与僵硬自从将灵魂交易给神灯后就一直存在,并且每分每秒都在加重,?有时候他都怀疑自己会在下一刻就直接化成一堆肉土,但是精神上的执着一直在支撑着他。
他必须要知道柏妮丝的心底里最珍视的过去。
这种古怪的执着产生于她在婚礼上,像是受到极大惊吓般甩开那个金发少年紧握着她手的瞬间。
她看起来是那么恐惧,害怕对方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甚至是眼神。却又在之前,还装出一副真诚善良的模样,巧言恭维着他和达科塔之间的感情。
如果要让兰伯特自己给出判断,那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认为柏妮丝是一个该死又恶毒的骗子,应该和同样利用了他的神灯一样受到报复。
可是,当她面对着和她自己毫无关系的人质时,尽管挣扎犹豫了许久,最终却还是选择了拯救对方。再加上在婚礼现场的时候,兰伯特完全能看出来,即使柏妮丝一直认为这只是一场假婚礼,可那个金发少年显然是认真的,
而且,她显然也是发现了这一点的。
会惊愕或者抗拒,那都是正常反应。
可会被害怕成那样,就很不正常。
她的种种行为都呈现出一种复杂又矛盾的心态,这让他很好奇。
一个和达科塔有着相似外貌,但内心却完全不同的生灵。
思考间,柏妮丝已经想好了该怎么欺瞒过去,于是开始适当调整自己的面部状态,让她看起来似乎正处于一种真切的温柔回忆里:“是在我小的时候,有一次我去到北湾冰境……”
她说了一场并不存在的经历,一个海族少女,在一个冰雪覆盖的美丽小镇海边救下了一个人类男孩,然后持续保持着数十年的深厚感情的故事。
过程甚至详细生动到他们是如何在森林里猎鹿捡果子,再如何趁着短暂的夏季时光去出海捕鱼。当漫长的极夜时节来临,他们还会用吸附满了洁白海盐的树枝堆在一起,燃起和头顶极光一样美丽的蓝绿色篝火。
这绝对是一个毫无破绽,并且足够动人却又不会显得煽情得太刻意的故事。
柏妮丝说完后,故意沉默了几秒,然后迅速调整状态,直直望着他:“我已经告诉了你想要知道的事,现在该你告诉我,这个女孩到底在哪儿了。”
“确实是很美好的故事。”兰伯特认可地点点头,同时抬起手悬停在水晶球正上方静止几秒。
更多的水流疯狂涌入少女所在的玻璃缸内,眨眼间就将水位从膝盖抬到了腰际。少女更加惊恐地哭喊着,一边咳嗽一边尖叫着呼喊救命,用力踢打周围的玻璃试图减缓水流的注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不断攀爬上升,直到已经淹没过她的胸口。
“你在做什么?”柏妮丝愣一下,迅速站起身,雪白的层叠纱裙立刻旋散开,交映着长发漆黑。
她一把扣住对方的手,力气大到几乎能直接拧断它,语气带着明显的凶狠:“信不信,我能在断掉你这只手后,还能让你一直保持清醒去感受那种痛苦,直到你变成一堆尸骨。”
“我相信你可以,不过等到那时候,恐怕这个女孩也已经和我一样了吧?”兰伯特不慌不忙地回答着,“我都已经将灵魂交易给神灯了,还有什么是我害怕的呢?死亡?”
“不,它是我期待已久的礼物。而你,柏妮丝……”
他看着对方,着重注视着那双因为情绪波动而显示出鲜活生命力的浅绿双眼,一种虚幻的满足感充盈在他已经逐渐枯萎的心间:“这是你对我说谎的惩罚。现在你还有一次机会,如果你再说谎,那我会让她被彻底淹没。”
“我并没有……”
“如果你真的会和一个人类男孩保持数十年的友好关系,容易被一个人的真挚感情所打动,那你在婚礼上害怕什么?”
柏妮丝再次愣住,没想到他会把话题转移到一个让她完全猝不及防的方向。她眨眨眼,竭力保持着和刚才差不多的态度回答:“你要是遇到这种明明都已经到了最后一步,结果对方突然不按计划行事的情况,你也会吓一跳。”
“是啊,确实如此。可既然都已经到了最后一步,你不是更应该不管发生什么都全力配合好对方,以免前功尽弃吗?你看起来可不像是那种会轻易半途而废的人。”
“你根本不认识我,怎么知道我会不会这么做?”
“所以我邀请你来这里,就是希望能对你有所了解。”兰伯特说着,轻轻挣脱了柏妮丝的手,转而示意她再次坐下,“婚礼的时候,我就在你侧面不远处的演奏团里,看到你似乎是在找我是吗?
后来,当你身边那位新郎对你说出那些话后,我能看出来你在一段时间里还是想要继续配合着他,将这场不在你意料之内的插曲进行下去的。”
“可是你却没有那么做。因为你那时候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让你非常害怕,对不对?”
他缓慢地说着,每个说出口的音节都是一段流逝的时间,和那些尽管已经慢了许多但仍旧在不断涌入的水流一起,让柏妮丝非常不舒服:“你在害怕什么呢?因为你发现他是认真的?”
不知道是因为被他猜中了自己的心思,还是因为这个话题涉及到了蒂亚戈,柏妮丝忽然感觉到一阵极为强烈的抗拒,还有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茫然。
似乎总是这样,只要是和蒂亚戈有关的事,她都难以理解也看不明白,只下意识地选择去忽略或者干脆逃避对方,就像这次一样。
趋利避害是任何生物的本能,远离一切带有危险的未知也是如此,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
可是……
可是在刚才的婚礼上,她害怕的根本不是这些,而是他的回答。
那个也许会改变一切的回答。
想到这里,柏妮丝开始克制不住地紧张起来。指尖收握时擦过婚纱上的精致钻饰,她感到了明显的凝涩感,似乎是因为出了汗造成的。难以想象在这样的炎热盛夏里,她的双手掌心间竟然全是细密冷汗。
水晶球里的少女已经奄奄一息,过长时间的踢打挣扎将她的体力消耗殆尽,只剩下时不时抽泣的力气。
“这样吧。”柏妮丝忽然听到兰伯特对她说,“你就告诉我关于你和那位新郎的事,怎么样?我想,这个问题也许会比我之前问的更有意义。”意义?
柏妮丝收回目光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坐回身后的沙发上,整个人几乎被那些蓬松宽大的裙摆给完全包裹在中间,看起来像是坐在一团雪堆里似的,下一秒就会被那些簇拥着的洁白完全吞没进去。
很快,她给出了回答,声音冷淡:“他是和光明神一样的至高神祇,而我是海巫。这场婚礼是为了引出你和神灯所以才举办的,就这样。”
兰伯特相信她这次说的确实是真话,只不过这个回答显然更加出乎他的意料了。以至于在听完柏妮丝的话后,他都明显愣了一愣,紧接着便有些古怪地笑起来:“你是说,一个神灵,在明明可以随便找个天使或者精灵来和你完成这场假婚礼的情况下,却偏偏要自己亲自作为新郎来参加,是这样吗?”
他的话让柏妮丝愣神片刻,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碎裂开,思绪里某一部分已经存在了许久的困惑在这一瞬间,终于得到了解答。
兰伯特说得对,蒂亚戈没必要自己这么做的,这种举动完全是诡异又多余的。
想到这里,柏妮丝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一瞬间的苍白,像是看到了什么让她极为恐惧的事。但很快,她便眨眨眼,迅速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不自觉挺直的腰背看起来像是在承受着什么莫大的压力,语气生硬地回答:“随你怎么想。”
对方笑一下,干瘪的脸部皮肤脆弱到随时会因为这种微小的动作而撕裂开,继续嘶哑着嗓音问:“说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吧,我很好奇这个。一个恶魔,是如何与一个神祇相遇的。”
相遇?
柏妮丝的思绪朦胧几秒,回想起百年前的那场火山爆发,也是她和蒂亚戈的第一次见面,在乌苏拉的指使下开始的一场骗局。
兰伯特听到一半的时候,略带惊讶地看着她,浑浊的眼珠中毫无聚焦:“这么说,你并非生来就是海巫?那你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那你又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呢?”柏妮丝反问。
她这么一说,兰伯特便立刻明白了:“看来我们的经历很相似。所以,你后来成为了海巫的手下,接下来呢?你那时候是否想过逃跑?”
“想过啊,怎么没想过,而且我还成功过一次。”柏妮丝漫不经心地回答着,所有的细微神情都从她脸上消退开,浅绿色的眼睛也由此变得空旷,像是两汪死去的湖水。
她想起自己在被关进海巫巢穴后的有一次,曾经和其他同样被关押在牢笼里的海洋生灵们一起,凭借着共同的努力逃出去过。
那大概是她这辈子游得最快的时刻,一心只想远离那个充斥着恶魔与无限恐怖的地狱,朝着海水清亮的地方,朝着在每一个普通海洋生物心中最安全的渊海神域逃去,期待着自己能就此重获新生,能够过回以前的正常生活。
“那,后来呢?”兰伯特的声音轻轻的,喑哑如那些尘封回忆在逐渐被唤醒后,不断挣破而出时所发出的陈旧杂音。
后来,他们确实逃到了海巫领地的边缘,柏妮丝是最后一个。
当她拖着遍体鳞伤的身躯,拼尽全力爬上了那座由冷却岩浆石凝造出的荆棘城墙顶部,只要再往前一步就能够跨出去的时候。
她却放弃了。
“为什么?”兰伯特不解地问,旋即又反应过来,“你看到了什么是不是?”
柏妮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眼神空洞地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才用一种毫无生气的语调说:“我看到了他们……”
无数训练有素,手持利刃的人鱼军队正阵列森严地包围在海巫领地之外,为了被乌苏拉之前杀死的一整支皇家巡查队报仇。
而那些一起逃亡出去的海灵,在越过那道荆棘城墙的瞬间,还没来得及将自身的遭遇诉说出来,请求得到人鱼族的庇护,就被身上忽然爆发的海巫诅咒给异化成了凶恶的怪物。
柏妮丝愣愣地站在荆棘墙顶部,看着同伴们全都一个个惨叫着,挣扎着。瘦小的身躯膨胀扭曲开,口中长出满嘴尖利的獠牙,发疯似地朝面前的人鱼军队扑咬过去,被他们干净利落地斩杀成一地血气弥漫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