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亚戈猜到了他们没说下去的话,轻轻叹口气后,问:“已经把他送回地下王国了吗?”
“是的,警卫处来过,就在一个小时以前。”其中一个女巫低声回答到,她的声音听起来饱含着真实的悲哀与痛苦。
也许她和红心杰克是很亲密的关系,柏妮丝想。
“看到你这么痛苦,我很抱歉。也许你现在更想去陪伴他最后一次,是吗?”
“是的,可……”
“直接去找警卫处吧,就说是我同意你通过纬度空洞去送你的朋友的。”
听到这句话后,那名女巫惊讶地抬起头,然后再次跪下去,用一种极尽谦卑的姿态朝蒂亚戈请求到:“谢谢冕下,谢谢……冕下。我……我知道我已经没有这个资格来请求您更多,可是……可是能不能,请您,哪怕只有一点希望,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是想让我复活红心杰克,是吗?”蒂亚戈并不意外地问到。
“我知道这很……”她看起来很羞愧,也很不安,连脸都涨红了,却依旧坚持。
短暂的沉默后,蒂亚戈再次开口:“你先回地下王国去,好好陪伴他最后一次。然后,你去找智虫拉尔夫也好,或者直接请问白王后也好,让他们告诉你一段关于金色花的历史。你就能明白,为什么我无法实现你真正想要的那种结果。”
最后这句话很微妙。
柏妮丝跟在他身后,还时不时回头看着正跪在地上失声痛哭的那名女巫,又转看向身旁的人鱼,隐约觉得他刚才那句话另有深意。
因为他没有直接拒绝说做不到,而是说无法实现对方真正想要的那种结果。
可是,对于一个生命而言,能复活就是能,不能复活就是不能。为什么会有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
带着这个疑问,他们很快来到了酒吧大厅内部,又在柴郡猫的指路下,找到了正在仓库里和丽贝卡一起点清剩余食物材料的萨布丽娜。
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她在看到柏妮丝时都会忍不住表现出明显的畏惧情绪。而对于蒂亚戈,她又是抱有着和每一位信徒都一样的那种接近狂热的尊敬。
“我听柏妮丝说,你早上遇到了危险,还差点因此受了伤。现在感觉还好吗?”
“谢谢冕下关心。”看起来这让她相当受宠若惊,双手不自觉地相互揉搓着,深褐色的眼珠里闪着亮晶晶的光。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还没有从那种绝大的惊吓中缓过神的缘故,柏妮丝总觉得她的神态看起来有点空洞。
“我没事的,还……还是海巫小姐救了我。”萨布丽娜说着,小心谨慎地朝柏妮丝行了个礼,“还没来得及说谢谢您,实在非常抱歉。”
“呃,没关系。”柏妮丝同样尴尬地摆摆手。她不擅长应对这个。
“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应该,但那个屠夫显然是冲着你来的,你有感觉到吗?”蒂亚戈声音轻柔地引导着话题。
“是吗?”萨布丽娜看起来很茫然,然后顺着他的话仔细回想一下,紧接着脸色便苍白下来,“好像……确实是这样。他看起来就是为了来杀死我的,所以才连累了其他人,都是因为我……”
“这不是你的错,你完全不用自责。如果要怪,也只能怪那个指使屠夫来伤害你们的人。”
“指使他的人?”
萨布丽娜惊惧地望着对方,身体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您是说……是控制着糖果屋的人?”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除了那个屋主以外,我想不到别人了。”她皱着眉尖,像是有些痛苦地摇了摇头。
“那么,能否请你回想一下,是否曾经无意间见过或者得知过任何有关屋主的消息?”蒂亚戈提醒着,“尤其是在你决定和屋主进行最后一次见面前,一些让你觉得怪异或者不安的事,或者见到的奇怪场景,任何都可以。”
“最后一次见面前……”
萨布丽娜使劲回忆着,双眼始终保持着那种略带空洞的神情,直到刹那间,她似乎回忆起了什么让她惶恐不安的记忆。
“有想起来吗?”蒂亚戈问,语气依旧和缓,不带任何逼迫与急切。
“一个梦……”萨布丽娜喃喃说着,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这让她本就没什么生气的脸孔显得更加呆板,“我不知道那仅仅只是一个梦还是真的,那种状态下,我分不太清我是否醒着。”
“请尽量详细地说出来吧。放心,你在这里是绝对安全的。”
萨布丽娜短暂地沉默几秒,最终在对上蒂亚戈的视线后,缓缓点了点头,将那个梦的内容全都说了出来。
“如您所知,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参与过糖果屋的活动,为了……为了能再见到我的家人们。一开始都很顺利,我也像他们所期待的那样,越来越离不开糖果屋带给我的那种虚幻的幸福感。
可是有一次……我在追着我的妹妹索菲亚,和她一起在森林里碗的时候,我突然怎么也找不到她了。”
她说到这里,深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像是在对抗着什么让她难以面对的悲痛:“这种事只会发生在我的梦里。我在梦里永远找不到我的家人,任凭我怎么努力,怎么呼唤都没有用,甚至有时候他们都不认识我。
所以,在发现找不到索菲亚以后,我下意识就怀疑这是否是我的梦,我只是以为我又参与到糖果屋的活动中去了而已。”
“我拼了命想要醒过来,可当我真的醒来时,却发现我在一个很陌生的地方。那时候我就更茫然了,搞不清楚我是否还在梦中,于是我开始四处走动,掐我自己的手臂,想要彻底醒过来。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用,我清晰地感觉到了疼痛,可我却仍然在那个陌生的地方,还看到……”
她嗫嚅着,嘴唇惨白地翕动,却始终发不出有意义的音节。
“看到什么?”蒂亚戈温声询问。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空灵感,那是他在使用催眠时所会有的征兆,他在试图让萨布丽娜的情绪稳定下来。
“我看到,周围都是石头做的墙壁,我好像被困在一个山洞里……”
接着,她一边回想一边试图描述出那个山洞的模样,以及在四处走动着想要寻找到出口时,无意间闯进的一个浸泡着许多分不清是否已经死去的人类身躯的巨大水池。
然后是雾气。
红色的雾,从不知道哪里飘进来,像是有生命那样,一点点钻进其中一个人类的口鼻里。
紧接着,刚刚还僵死如尸体的身躯忽然活了过来,在水中睁开了眼睛,朝她面目狰狞地爬了出来。
“我不确定这是否只是我的噩梦,因为后来我再忍不住加入糖果屋的活动时,再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场景。而在我晕倒又醒来后,我发现我还是在我自己住的地方,没什么特别的。”萨布丽娜最后说道。
经过了相当一段时间的安静后,蒂亚戈和柏妮丝对视一眼,然后朝萨布丽娜点点头:“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些,我想应该都是很有价值的信息。”
“这是我的荣幸。”她抿抿依旧没什么血色的嘴唇,真心实意地说到。
离开密林酒吧后,柏妮丝看着外面再次变得刺眼热烈的盛夏阳光,有些不适应地眯起眼睛,浅绿的眼珠被光辉映照得像是一片发亮的翠海:“要去告诉天使长他们吗?”
也许顺便还能将丽贝卡的事跟加百列说一下。虽然不清楚他们目前到底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关系状态,但丽贝卡早上向她询问关于寿命交易的事,让柏妮丝觉得有些警惕。
“那就一起吧。”蒂亚戈边说边极为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也许是有了上次经历作为心理准备,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总之,当他们再次以这种一看就很迷惑的牵手姿态走进气象局的时候,柏妮丝惊讶地发现竟然没有一个天使朝她投来怀疑人生的目光。
就是那种,尽管维持得非常勉强,但确实乍一看好像是非常镇定的表情,甚至还整齐划一地朝柏妮丝也顺带行了个礼。
带着可能他们差不多难以理解的心情,柏妮丝也同时向他们回了礼,然后跟着蒂亚戈来到加百列的办公室。
然而好巧不巧的是,这才过去了没几个小时,她又和那位叫做卡米拉的天使碰到了。
回想起刚才她们就差针锋相对地吵起来的场景,柏妮丝思考一秒,决定当做没看到对方。毕竟只要不接触就不会有矛盾,没有矛盾就是一种沉默的友好。
这么想着,她直接移开视线,只听到对方像是有些虚弱地在向蒂亚戈行礼后,仍旧没有起身,只保持着刚才那种极为正式的姿态,接着主动朝她问安。
这比刚才在大厅外看到的还要诡异了。
加百列都给他们灌输了一些什么奇奇怪怪的玩意儿?
柏妮丝错愕地看向正垂首着单膝跪地的双翼天使,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地硬着头皮回应道:“你好,卡米拉。”
看着在蒂亚戈的授意下很快退出房间的卡米拉,柏妮丝开始忍不住去想,仅仅只是过了一个上午的时间而已,这些警卫处的天使们遭遇了些什么不堪回首的痛苦东西。
尤其是听到蒂亚戈在边坐下边看似随意赞许的一句“效率比我预想的快”以后,她合理怀疑造成所有这一切的原因都是这条鱼。
“应该的。”相比之下,加百列的状态就正常多了,仍旧是那副肃穆得不近人情的模样,看着就让人觉得很放心。
这样一个沉稳持重的天使,是不会因为一些小事而轻易崩坏的。
在将萨布丽娜那段回忆中的各种细节全都告知给加百列以后,蒂亚戈接着说到:“如果我没猜错,她在某次糖果屋活动中醒来所看见的,应该就是怀亚特最隐蔽的藏身之处。
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将用在人类身上的方法运用在同为原世界的生灵身上、而且萨布丽娜本身也是奥格斯格的信徒,她会短暂地脱离怀亚特对她的精神控制,并在无意识情况下反向窥探到对方的记忆也不是不可能。”
“总之,在我们目前没有更好的线索以前,得辛苦你们一起帮忙调查这个地方,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
“遵命。”
“好了,我们回去吧。”蒂亚戈说着,站起身,朝柏妮丝伸出手,却注意到她脸上似乎有犹豫的表情,“怎么了?”
“有个事情……当然跟怀亚特没关系,但是,我觉得还是得让天使长你知道比较好。”她停顿一下,接着说,“是关于丽贝卡的。”
这个名字似乎带着某种魔力,让加百列在听到的瞬间,立刻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柏妮丝的身上:“她怎么了?”
“早上的时候,就是在屠夫出现以前。她曾经找我询问过关于人类是否能像精灵那样拥有更长寿命的问题。”柏妮丝尽可能简洁地概括着,同时补充,“虽然她确实有提到是否能通过和我做交易来达成这一愿望,但是我并没有答应她,也顺便提醒了她,最好不要试图和任何恶魔做交易,那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虽然我这么说了,但我不确定她是否真的会认同我的话。所以我想,天使长您最好亲自去和她聊聊看?”她提议。
沉默着叹出一口气后,加百列再次看向对方,那是一种她之前未曾见过的柔软情绪:“谢谢您告诉我。这个消息对我而言很重要。”
“这没什么……”
怎么一天之内,所有人都开始对她莫名其妙地客气了起来,这让她感觉怪怪的。
回到观测中心后,柏妮丝仍然被这种情绪所影响,总是在想着关于萨布丽娜那个梦的时候,思维又忍不住跳跃到和丽贝卡以及在酒吧门口碰到的那个女巫有关的事上。
以及蒂亚戈当时所给出的模棱两可的回答。
她偷偷看向一旁正在点起海烟壶的人鱼,垂顺在他侧脸边的缕缕白金色发丝被窗外来的阳光映照到接近透明,连眼睫上沾满毛茸茸的微光,像是在油画中被精心描绘而出的模样,每一分都是恰到好处的温润美好。
将海烟壶重新盖上盖子以后,蒂亚戈坐回她身边,蓝眼睛专注地看着她:“你看起来似乎有话想问我,柏妮丝。”
“如果不和恶魔做交易,而是通过其他办法,人类能拥有和天使一样的寿命吗?”她问。
“理论上其实是可以的,但那就要看当事人愿意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了。”
“这听起来和恶魔做交易差不多。”
柏妮丝嘟囔着,紧接着又问:“那关于那下午提到过的,什么金色花的历史,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啊,是曾经地下王国里真实发生过的事。”蒂亚戈笑起来。
明明是和往常差不多的笑容,可柏妮丝却莫名从中感受到了一种遥远的距离感。
那是一种神灵在面对芸芸众生时的神情,仁慈和无情是那么矛盾又和谐地体现在一起。
“能说说看吗?”她眨眨眼,尽量让自己别去在意那种熟悉的,因为太过清晰地认识到他们之间那种无法忽略的距离所产生的不安感。
也许,她之所以老是忍不住走神去想这两件事,也是因为在某种意义上,人类之于天使就像恶魔之于神灵吧。
“在红白王后出生之前,地下王国曾经是一个统一的国家。那位国王有一个深爱却也不幸早逝的妻子。为了找到能让妻子复活的办法,他朝奥格斯格祈祷,祈愿能让自己的妻子复活过来。”
“那后来呢?”
“一开始,奥格斯格和我的回答一样,说他无法实现他真正想要的结果。”
说到这里,蒂亚戈伸手摸了摸柏妮丝的脸颊:“你其实也想问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对吗?”
“是这样……”
“生死是束缚在世间万物身上最后,也是最牢不可破的一道枷锁,柏妮丝。神可以超越在外,但是规则内的生灵不可以。”
他说:“人也好,精灵也好,甚至包括天使,他们在生死面前,和最普通的花鸟虫鱼是没有区别的。可是你想过为什么当一只鸟死去以后,没有人会为了它而苦苦哀求神灵给予它第二次生命吗?”
“因为……”
柏妮丝缓缓开口,她还是很难适应一旦提到这类话题时,蒂亚戈便会过于自然地流露出来的那种只属于神的漠然情绪。
“因为没有人在意那只鸟。”
“是这样。”他点点头,“可是在意的基础是那些与生者所共同拥有的回忆和情感。而这也是一旦选择了向神祈祷,请求自己所爱之人复活后,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什么?”柏妮丝愣一下。
“所有人都明白,复活意味着起死回生。可就像从干涸源头中再次涌流而出的河水已经不再是以前那条一样,复活只会让躯体重新获得生命,可那些被生者所真正重视的情感与记忆却永远也无法回来。”
“这就是法则。他们想要求得什么,也得同样付出什么。”
长久的沉默过后,柏妮丝再次轻轻开口问:“那最后,那个国王怎么样了?”
“他切实体会到了这一点。在面对着他妻子没有自我意识的躯体无数个日夜以后,国王终于选择将自己也化作了一朵没有意识的金色花,永远戴在他妻子的头上。”
说完,蒂亚戈忽然倾身拥抱住她,柔软的吻落在柏妮丝的眉心上:
“别难过。”
“你永远不会是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最后三四章了,我告诉自己不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