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替我换履的时候,臣女相信圣上一定是很喜欢我的。”她低头一笑,似牡丹不胜清风拂过的温柔,像是想到了当时的情景。“我想,若是阿耶再为我择一位郎君,也不会遇见一位您这样肯折腰待我的人了。”
“可您也不是没有过妻妾的人,那些女子当年一定也是极鲜妍明媚的姑娘,她们为您而死,可是您现在还会惦念她们吗?”
她这样问实在是太过放肆,这桩事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一个女子因为得不到东宫太子的垂青,就设法污蔑知道这件事情的东宫妻妾,能被人倾慕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然而被一个宫婢得逞,让东宫血流成河,也让天子面上无光。
这些女子无辜遭到报复,自然是可怜得很,可是她们的夫君,却未必记得她们。
苏笙察觉到他手上的力道松卸,但仍是虚握了她那羊脂玉一样的手腕不曾放开,圣上默了默,这原本是他心头上的一根刺,每每想起,仍觉得不堪回首,“其实并没有……”
她心头微颤,稍稍别过头去,“我知道,您是个长情的人。”
“朕是说……”承认这样一件事情对于君王而言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圣上素来皎然的面颊亦有些红,不知是高热又烧了起来,还是因为羞赧,“她们其实算不得朕真正的妻妾。”
“那时文皇帝与顺圣皇后新丧,朕在他们膝下最久,理应按照典仪,服丧三年。”
按照仪制,天子不必服丧三年,能守二十七个月也就算得上是至圣至孝了,然而当时的圣上却是要守孝的。
“祖父与祖母都很疼朕,当年顺圣皇后薨逝后,文皇帝的身体也就一落千丈,撑了不过两年,便追随祖母而去了。”圣上想起当年的事情,淡淡一笑:“那时几位侧妃入宫也只是在宫院里住着,东宫有许多政务要处置,朕除了宫宴,很少见到她们。”
他从前并不明白,为什么祖父那样一个连突厥数度兵临城下都丝毫不惧的男子会因为祖母的逝去而心灰意冷,最后在与祖母一同居住过的云麓殿内溘然长逝,但现在却也初初明白,情之一字是何等扰人。
出身名门的正妃未曾过门,疼爱圣上的祖父又驾崩,圣上也不好叫这些女子生育,正好因为服丧不能近女色,便将她们悉数留在了东宫的宫院中,等到服丧期满再说。
但是那次入宫,却被大圣皇后身边的宫婢钻了空子,圣上已经记不起那些孺人的面庞,她们都是极守规矩的女子,被孝皇帝和大圣皇后挑选入东宫,知道圣上的兄弟也在觊觎东宫的位置,不敢在丧期勾引储君,左右大家都无宠爱,她们平常待在闺阁之中,也算相得,“后来的事情……宫中都传遍了,想来英宗贵妃与你说的应当不差。”
男子遇上这种事情,向来被认为是占了便宜的那一方,然而不愿就是不愿,这无关乎男女,只是圣上对这些无辜遭祸的女子仍旧是心存愧疚,御极之后提拔了那几位孺人的娘家,她们的埋葬之处被宫中记档隐去,已然是无处可寻,圣上便为她们修建了衣冠冢。
他那位未过门的正妃本来就极得大圣皇后喜欢,后来阿娘知道自己之错,虽然不肯承认,但也封了那家的爵位,聊作补偿,将尸骨赐还给她家中,破例允许入家中祖坟安葬。
如果说顺圣皇后是天底下难寻的贤妻,那大圣皇后应该就是一个无情的皇后,权力赋予她为所欲为的资本,她也为权力而疯狂。
文皇帝中意自己的长孙,但他平日在政事上却和母亲的意见相左,文皇帝与顺圣皇后在世时阿娘还有所收敛,等到祖父祖母先后辞世,圣上彼时失去一大助力,会被阿娘借机责难折辱,也不算什么意外的事情。
自那时起,他便没有什么心思留恋女色,直到那日,一个醉酒的女子仰躺在了湖石之上,她像是山中的精怪一样,只需要一点香气、一个眼神、一句磨人的话语,就足以叫人一见倾心。
“您同我说这些做什么?”苏笙似乎有些心乱,她有些惶惶不安,又不知道怎样做,“这是您的私事,与我又有何干系呢?”
她才不过十几岁,却在这里听天子讲那些隐秘之事,红意蔓延到了颈项,手腕已经被松开,她坐在圣上的身侧,低头道:“明年的选秀一开,我想您总能遇到叫您动心的女子。”
太极宫的女子是皇帝已经瞧厌了的,等到九州大地的灵秀美人齐聚太极宫,圣上也不会再执念于她了。
外间的阳光顺着窗屉投射进来,微尘在光影里浮动,她的侧颜在光里显露出纯真无措的美丽,圣上抬手去拨开她额间的碎发,苏笙的身子轻颤了一下,末了也没有避开。
日影微斜,有美对坐,当真是一幅极美的画卷。
“不必了。”
圣上欣赏着这个如同从画上走下来一般的美人,低声言语,如同情人之间的喃喃诉情,“最好的已经在这里了,朕何必舍近求远。”
“即便是甄宓这样的绝色,也会有郭女王后来居上。”她怔了怔,内心中最柔软的一处被人轻启,有一种隐秘被人发觉的不安感,“臣女去替您请太医院使过来,您面上的热虽然退了,倒是还在说胡话。”
圣上不免失笑:“阿笙,一个人如何,不是看他说了什么,而是做了什么。”
“你这个铁石心肠的姑娘,”他们相距咫尺,在这种时刻,即便是责备也有几分缱绻的意味,“连半分机会都不肯给人,就凭那些史书上的君王来定朕的罪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