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在陡峭的山坡上,她仰着一张苍白的脸,泪珠像剔透的水晶,盛着月色,斑驳光艳。
想让人将她拽入凡尘。
把这清冷的模样撕碎。
“好了,好了。”陆嘉钰抱着怀中不断颤抖的身体,安抚似地摸她的脑袋,“不哭了,我不继续。”
话音落下,那手臂却缠上来。
像初夏缓慢生长的葡萄藤,攀上棚架,自顾自地占据地盘,攀得紧紧的,缠住就不放。
“想要什么?”
陆嘉钰这会儿并不好受。
尤堇薇忍着喉间的声音,生怕呜咽声传到外面,只敢贴着他的耳朵,用又轻又细的声音说:“想要你。”
陆嘉钰暗着眼,喉结滚动:“今晚不方便。”
尤堇薇有一瞬的茫然:“…为什么不方便?”
陆嘉钰抚去她眼角的泪水,碰了碰她的唇角:“没有东西,不安全。乖,回去就给你。”
“……”
“在我包里。”她说。
陆嘉钰倏地顿住,汗湿的指节紧了又松,握着她腰肢,低声问:“什么时候放的?”
尤堇薇思绪迷蒙,迷迷糊糊地想了好一会儿。
“三月……还是四月,记不清了。”
帐篷里一片寂静,她的余光里是营地的火光,晃动的人影拉长,像巨大的怪物,脚步声经过时,她听到呼吸声。
他越来越沉的呼吸声。
“还不方便吗?”
她真切地困惑。
陆嘉钰神经突突地跳,扩张的毛孔满是潮湿的汗意,像海潮在他身上翻涌,最后沸腾。
“…你自找的。”
他的嗓音嘶哑不成调。
陆嘉钰低下头,不经意间对上她迷蒙恍惚的双眼,这双眼怔怔地看着他,含着点点不可藏的爱意。
饱满、柔软。
像云朵一样。
他笑起来。
心鼓涨成气球。
尤堇薇记不清持续了多久,只记得耳侧烈烈的海风,隐光下,他颈间的凸起上下滚动着,汗水滴落在她眉心。蒸腾的热意让她来到盛夏。
迷蒙间,她喃喃道:“夏天到了。”
夏天到了,蝉会在夜间钻出土壤。
整座城市变得滚烫,呼吸都带着热气。街道边,猫和狗躲在阴影下贪凉,果摊上的水果显得蔫吧,最动听的永远是冰凉的汽水罐头打开的瞬间,“啪嗒”一声闷响,气泡咕嘟咕嘟响,沁凉的汽水下肚,夏日便鲜活了。
这不是个适合离别的季节。
从冬到夏,正好半年。
海风吹动帐篷,没人发现这一处角落轻微的颤动,压抑而又沉闷的声响都融入海面,沉入碎钻般璀璨的海面。
凌晨三点,有人惊喜地大喊:“流星!”
帐篷里有了些许动静。
不多时,陆嘉钰抱着裹着毯子的尤堇薇出来,神情懒懒散散,眼角眉梢都挂满餍足之意。
“地方太小,但也挺有意思。”
他饶有兴致地点评了一番,再说详细的,怀里的人就不乐意了。
陆嘉钰笑了笑,抱着她坐在椅子上,吹着凌晨的风,看流星划过的夜空,周围人群拿着相机,像黑色的剪影。
他回头看了一眼。
老板还没睡,支了个小摊,点个灯,似乎在煮夜宵。
“饿不饿?”
他低头看她。
尤堇薇下意识摇头,仔细感受了一会儿,又点点头。
陆嘉钰又笑起来,亲亲她泛红的鼻尖:“等着。”
尤堇薇看着陆嘉钰走远,他状态松弛,单手插着兜,步调闲散往光下走,海风吹起衣摆,雪白的料子像绸缎一样光华闪动。她安静看了片刻,移开视线,仰头看向星空。
第一颗流星后,夜空静了一阵。
观星的人一动不动,严阵以待,生怕错过第二颗。
不多时,天际闪过一抹光亮。
极快、极耀眼。
星子拖着长长的尾巴,从丝绒般的夜幕中滑过,她屏住呼吸,一瞬不瞬地盯着如昙花一现的流星。
很快,夜空热闹起来。
数不清的线条带着闪烁的光途径夜晚。
陆嘉钰端回来一碗海鲜粥,刚出锅,鲜香的味道弥散,打碎了这不似人间的一幕,把她拽回尘世来。
“喜欢看?”
他看了眼天际,兴致寥寥。
尤堇薇点头,轻声道:“很珍贵。”
陆嘉钰揉揉她的发,随口道:“改天带你去看极光,靠近极圈的城市,想去哪儿?”
尤堇薇抿着唇。
她不想去想,那或许是她和他再也去不了的地方。不去想,就会少一点挂念,会忘得更快。
“不急,慢慢想。”
陆嘉钰把粥喂到她嘴边。
尤堇薇看他一眼,接过来自己吃。
陆嘉钰倚在边上,不看天不看海,半支着脑袋看她,看着看着,他眯起眼,舌尖顶过上颚,眼底漫上热意。她的眼睫颤动一下,唇一张一合,指尖捏着瓷白的勺,或是偶尔看他一眼,每一个动作看起来都像是引|诱。
“看完我们回去?”
他毫无遮掩,坦荡地和她商量。
尤堇薇轻咬了下唇,小声道:“你去把帐篷买下来,我们带走。不是,不带走,回去的路上丢了。”
“这时候知道羞了?”陆嘉钰轻佻地逗她,“刚刚不知道谁、嘶——好了,不说了,我去买。”
老板听了这要求也纳闷。
这怎么帐篷都要买走,古古怪怪的。
他诚恳道:“这虽然是新帐篷,但不难买。这带回去了还得清理沙子,麻烦的很。”
陆嘉钰:“女朋友认床,睡了一次就得带走。”
老板一愣,惊奇道:“那住过的酒店,床垫也带走?”
陆嘉钰随口道:“整张床都搬走。”
“……”
买下帐篷,两人离开了观星海岸。
跑车划过深夜,像流星一样闪过落日大道,进入静谧的城区,最后停在胡同口。
副驾驶上,她睡着了。
“啧,小骗子。”
他紧赶慢赶,她倒是睡得香。
隔天一早,尤堇薇去了医院。
尤靳虞在这留了两天,她让他先回家去。
他起先不肯,见她坚持只好回家去,不想让姐姐还要担心他。
病房内,外婆刚吃完早饭。
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
“外婆,今天怎么样?”尤堇薇握住她微凉的手,轻声道,“我让阿虞先回去了。”
外婆看她一眼,缓声道:“簇簇,陪外婆回邺陵住一段时间吧。我想回去了,想去看看邺陵的秋。”
尤堇薇微怔,好半晌没说话。
“听话,和外婆回家去。”
她反握住她的手,用一股虚弱的力量。
尤堇薇低下头,眼泪直直从眼眶里掉下,重重地坠在老人家垂老褶皱的手背上,那么重,那么轻。
外婆狠下心,强硬道:“不能再让自己陷下去,最后伤心的只有你。外婆是为你好。”
“老太太,可不能动气。”
护工小声劝她。
尤堇薇心口一凉,陡然清醒过来,胡乱擦了擦眼泪,勉强扯出一个笑:“知道了,我答应过妈妈的。”
外婆神色稍缓,拍拍她的手:“回去吧,早点处理完这里的事。”
尤堇薇回到家里,怔怔地发了会儿呆,想起来要给他做粽子糖,出门去了趟农贸市场,回来做了午饭,叫醒阿虞。尤靳虞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说,把空间留给她一个人。
下午,她认认真真地做了粽子糖。
每一颗都晶莹漂亮,像昨晚夜空的星星。
“哥,撞见什么好事儿了?”
刘轶瞧着陆嘉钰直犯嘀咕,这么笑了一整天了,这不知道在乐什么,还非得坐院子里看着大门。
陆嘉钰:“走开,别挡着我。”
刘轶和他商量:“哥,从邺陵回来你就没上过工,我把公告挂出去了,说你不在,不然他们还得天天来等。这半年一次,不过分吧?”
陆嘉钰今儿心情好,挑着腿应他:“过两天,挑个下午。”
刘轶嘿然一笑:“行。”
五点半,尤堇薇到了。
她像往常一样,和刘轶打了招呼,问了小迷的去处,说又去屋顶上玩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陆嘉钰瞧着,有点不爽,轻啧一声:“我人在这儿,光和别人说话有什么劲儿,过来。”
她的视线悄无声息地掠过来。
像一片雪花,很轻,快要融化了。
陆嘉钰一顿,正准备起身,她却迎面走来,递过来一袋粽子糖,他没接,只是看着她。
她此刻的眼神,陆嘉钰这辈子都无法忘记。
冰凉的,悲伤的。
仿佛院子里的露水一夜结冰,葡萄藤枯萎,残败的枯枝覆盖着雪层,昭示着凛冬将至。
他看见她弯唇笑起来,听她用诚挚而温柔的嗓音轻声说:“半年了,赌局的赢家是你。恭喜,陆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