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2)

        苏珊的公寓虽然小,但看起来很宽敞,理查德打开电灯开关,紧张兮兮地心想,似乎只有女性才能变好这个戏法。

        让他紧张的当然不是这个观察结果——他以前也想到过,而且很多次。实际上,他每次来她的公寓都会这么想。他每次都感到惊讶,通常是因为他直接从他自己的公寓来,那套公寓比这套大三倍,却拥挤不堪。这次他也是直接从他自己的公寓来,只是走的路径不怎么循规蹈矩,正是这一点让平平常常的观察过程变得令他异乎寻常地紧张。

        夜里很冷,但他在出汗。

        他望向窗外,然后转过身,蹑手蹑脚穿过房间,走向放电话和答录机的独立小桌。

        蹑手蹑脚没有任何意义,他对自己说,苏珊不在家。事实上,他应该一万个想知道她去了哪儿——就像今天晚上刚开始时,苏珊一万个想知道他去了哪儿一样。

        他意识到自己还在蹑手蹑脚走路。他拍了一把大腿,强迫自己停止这么做,但还是继续蹑手蹑脚地向前走。

        爬外墙进来简直太恐怖了。

        他用他那件最旧最油腻的套头衫的袖子擦拭额头。有一个凶险的瞬间,他的人生像走马灯似的闪过眼前,但他的心思全放在担心摔死上,因此错过了所有的美好片段。他意识到,绝大多数美好片段里都有苏珊。苏珊或者电脑。苏珊和电脑同时出现的时刻,这些大体而言从来都不是不美好的时刻。这就是为何他会出现在这儿,他对自己说。似乎需要更确信这一点,他又对自己这样说了一次。

        他低头看手表。十一点四十五分。

        他忽然想到,他在触碰任何东西之前,最好先去洗一洗湿漉漉、脏兮兮的手。他担心的并不是警察,而是苏珊那位让人害怕的清洁大妈。她肯定会看出来的。

        他走进卫生间,打开电灯开关,擦拭开关,一边洗手,一边借着日光灯明亮的光线,打量镜子里自己惶恐的面容。他有一瞬间想到了柯勒律治晚宴上舞动的温暖烛光,今晚早些时候的景象仿佛已是遥远而模糊的历史,此刻忽然喷涌而出。那会儿他过得多么逍遥自在、无忧无虑。美酒,闲谈,助兴戏法。他想到萨拉雪白的小圆脸,惊讶得双眼圆睁。他洗干净自己的脸。

        他心想:

        当心!当心!

        他飘动的头发,他闪光的眼睛![1]

        他梳理头发。他想到高悬于众人头顶上的画像。他清理牙齿。日光灯的嗡嗡声让他忽然回到现实之中,他惊恐地想到自己是作为窃贼来到这儿的。

        内心有某种情绪逼着他直视镜子里的那张脸。他摇摇头,企图驱散这种情绪。

        苏珊什么时候回来?这个当然取决于她这会儿在干什么。他飞快地擦干双手,重新走向自动答录机。他戳了一下按钮,良知戳了一下他。磁带已经走了很长一段,他陡然惊觉,多半是因为戈登打了个滔滔不绝的电话。

        他忘记了磁带上还会有其他人的留言,听其他人的留言等于偷拆信件。

        他再次向自己解释,你正在做的事情是,撤销一个你犯下的错误,以免这个错误造成不可避免的损害。他可以只回放一个个小片段,直到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不会太糟糕,你甚至听不明白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他在内心呻吟,咬紧牙关,按下播放按钮。他的动作太粗暴,没有按对按钮,反而让磁带弹了出来。他把磁带插回去,按下播放按钮,这次更加小心。

        滴。

        “哦,苏珊,嗨,是我,戈登,”答录机说,“我正在去小木屋的路上。今天是,呃……”他快进了几秒钟,“我需要确定理查德在做这个项目。我指的是用心做……”理查德抿紧嘴唇,再次按下快进按钮。他非常厌恶戈登企图通过苏珊施加压力,而戈登总是矢口否认他这么做过。要是这种情况再持续下去,苏珊时不时因为他忙工作而发脾气,理查德也没法责怪她。

        咔哒。

        “‘……还击’。再帮个忙,记下来转告苏珊,做个‘武力还击’牌子,底下是根尖桩,高度刚好能让兔子看见。”

        “什么?”理查德喃喃道,手指在快进按钮上方犹豫一秒钟。他觉得戈登发疯般地想效仿霍华德·休斯,假如在财富方面永远也无法企及,那么至少可以在偏离正道方面加倍努力。表演。明显在表演。

        “我说的当然是秘书苏珊,不是你。”戈登的声音继续道,“说到哪儿了?哦,对。理查德和圣歌2.00版。苏珊,这东西两周内就要开始公测了……”

        理查德猛戳快进按钮,嘴唇抿紧。

        “……目前只有一个人有可能知道他是在做重要的任务还是在成天做白日梦,而这个人……”他再次愤怒地猛戳按钮。他向自己发过誓,他一个字也不会偷听,但此刻听见的内容气得他七窍生烟。他不该听下去了。唉,好吧,再试一次。

        开始播放,他听见的却是音乐。奇怪。他再次快进,还是音乐。为什么会有人打电话进来,对着答录机播放音乐呢?他很好奇。

        电话响了。他停止播放,拿起听筒,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险些把电话像电鳗似的扔出去。他几乎不敢呼吸,把电话放在耳边。

        “闯空门的规矩,第一条,”一个声音说,“干活的时候千万别接电话。老天在上,你以为你是谁?”

        理查德僵住了。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说出一句话。

        “你是谁?”他低声说。

        “第二条,”那个声音继续道,“做好准备工作。带上正确的工具。戴上手套。半夜三更挂在窗台上晃荡之前,对你要做的事情首先有个哪怕最不着边际的概念。”

        “第三条,绝对不要忘记第二条。”

        “你是谁?”理查德叫了出来。

        那个声音不为所动。“邻里守护,”它说,“你从后窗向外看,会见到……”

        理查德拖着电话线跑到窗口向外看。一道闪光吓了他一跳。

        “第四条,绝对不要站在有可能被拍照的地方。”

        “第五条……你在听我说吗,麦克杜夫?”

        “什么?在……”理查德慌乱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第五条,听见你的名字绝对不要答应。”

        理查德站在那儿说不出话,呼吸急促。

        “要是你感兴趣,”声音说,“我有个小小的学习班。”

        理查德无言以对。

        “你在学习,”声音说,“很慢,但毕竟在学习。要是你学得比较快,这会儿应该已经放下电话了。但你很好奇——而且学习能力不够强——所以你没放下电话。我办的当然不是新手窃贼学习班,虽说这个点子颇为诱人。我相信肯定能从哪儿拉到点赞助。既然窃贼必须存在,让窃贼受些训练终归比较好。

        “不过,要是我真的办了这么一个学习班,保准会允许你免费参加,因为我太好奇了。我想知道理查德·麦克杜夫先生为什么会突然投身于闯空门事业,因为根据我的了解,这位年轻人很有钱,在电脑业算是个人物。”

        “你是……?”

        “于是我做了点小小的调查,打电话给查号台,发现你正在闯的这套公寓属于一位路小姐。另外,我知道理查德·麦克杜夫先生的雇主是著名的路先生,所以我在想,路小姐和路先生会不会凑巧有血缘关系。”

        “你是……?”

        “和你说话的是斯弗拉德,大家都叫他‘德克’·切利,目前使用的姓氏是简特利,原因在此刻无须赘述。晚上好。要是你想知道更多的情况,十分钟后来上街的玛尚诺比萨店找我。记得带钱。”

        “德克?”理查德叫道,“你……你在勒索我?”

        “不,白痴,为了买比萨。”咔哒一声,德克·简特利挂了电话。

        理查德头晕目眩地站了几秒钟,再次擦拭额头,轻轻地放下电话,就好像电话是一只受伤的仓鼠。他脑袋乱嗡嗡的,吸着大拇指。大脑皮层深处的许多小突触手拉手跳舞唱儿歌。他使劲摇头,命令它们停下,快步走到答录机旁,再度坐下。

        他和自己辩论了一会儿要不要再次按下播放按钮,然后没等下定决心就按了下去。舒缓的轻音乐飘扬了还不到四秒,走廊里忽然响起钥匙插进门锁的声音。

        理查德惊恐地按下出仓按钮,磁带弹出来,他抓起磁带塞进牛仔裤口袋,在答录机旁的一摞空白磁带里抓起一盘塞进机器。他家里的答录机旁边也有这么一摞空白磁带。办公室那位苏珊给的——可怜的、常年受苦的秘书苏珊。明天早上,等他有了时间和精力,他必须同情她一下。

        忽然,不知不觉间,他改变了主意。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先把替换的磁带弹出答录机,换上他企图偷走的那一盘,按下倒带按钮,扑向沙发,利用门打开前的最后两秒钟,尽己所能摆出一个冷淡而迷人的姿势。一时冲动之下,他把左手塞到背后,这个姿势说不定能派上什么用场呢。

        他忙着重新摆放五官,挤出一个后悔、高兴和性诱惑各占三分之一的表情,这时门开了,走进房间的是迈克尔·温顿—威克斯。

        世界仿佛停顿了。

        窗外,冷风偃旗息鼓。猫头鹰悬停在半空中。好吧,猫头鹰有没有停下有待商榷,但中央供暖系统确实选择在这个时刻停机,大概是因为也无法忍耐突然席卷整个房间的超自然寒意。

        “星期三,你在这儿干什么?”理查德叫道。他跳下沙发,像是被怒气托起来的。

        迈克尔·温顿—威克斯是个大块头男人,面相凄切,有些人叫他迈克尔·星期三—一星期[2],因为他总是答应在这天办好事情。他穿着一身剪裁极其考究的正装,那是他父亲——已故的马格纳勋爵——四十年前置办的。

        理查德有个他特别讨厌的人的名单,不长,但迈克尔·温顿—威克斯的名次非常高。

        某些人不但有特权,而且觉得整个世界并不明白特权人士面临的难题,因此总是自怜自艾,理查德从心底里厌恶这种想法,所以讨厌迈克尔。与此同时,迈克尔也讨厌理查德,原因非常简单:理查德讨厌他,而且从不掩饰。

        迈克尔惨兮兮地慢慢扭头望向走廊,苏珊这时也走进来。她看见理查德,停下脚步。接着她放下手包,解开围巾,松开大衣的纽扣,脱掉大衣,递给迈克尔,走到理查德身旁,扇了他一个耳光。

        “我整个晚上都在憋这一招,”她怒气冲冲地说,“别假装你背后是你忘记带来的一束花了。这个把戏你已经耍过了。”她转过身,跺着脚走开。

        “这次我忘记的是一盒巧克力,”理查德闷闷不乐地说,对着她越走越远的背影伸出手,“我爬了那么高的外墙,结果忘了带。进来以后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不是很好笑。”苏珊说。她恶狠狠地走进厨房,听声音像是在用双手磨咖啡。她看上去总是那么干净、甜美和优雅,骨子里的脾气却大得可怕。

        “真的,”理查德完全不理睬迈克尔,“我险些摔死。”

        “我可不会上你的当,”苏珊在厨房里说,“要是想试试被又大又锋利的东西砸,不如过来给我说个笑话。”

        “这会儿说对不起大概已经毫无意义了吧。”理查德喊道。

        “你说呢?”苏珊恶狠狠地走出厨房,闪着凶光的眼睛盯着他,两只脚真的在跺地板。

        “说真的,理查德,”她说,“你大概又要说你忘记了吧。你怎么有脸站在这儿,两条胳膊两条腿一个脑袋,就好像你真是个活人?你这种行为,连阿米巴痢疾原虫都会觉得羞愧。我敢打赌,最低等的阿米巴痢疾原虫偶尔都会带女朋友去胃部黏膜跳两圈狐步舞。唉,希望你今晚过得很糟糕。”

        “确实糟糕,”理查德说,“你肯定不会喜欢的。卫生间里有匹马,你知道你有多么讨厌这种事。”

        “哦,迈克尔,”苏珊粗暴地说,“别像块没魂布丁似的傻站在那儿。非常感谢晚餐和音乐会,你是个好人,我很高兴可以一整个晚上听你诉说烦恼,能暂时忘记我自己的烦恼挺不错。现在我只想找到你要的书,打发你回家。因为我很快就要开始上蹿下跳、大发雷霆了,而我知道那样会触痛你纤弱的感性灵魂。”

        她从他手上拿起大衣挂好。抱着大衣的时候,迈克尔似乎完全沉浸在抱大衣这个任务之中,对其他的事情茫然无知。没了大衣,他变得失落和脆弱,被迫重新面对生活。他转动那双阴沉的大眼睛,重新望向理查德。

        “理查德,”他说,“我,呃,读了你在……《洞察》杂志上的文章。论音乐和,呃……”

        “分形景观。”理查德截断他的话头。他不想和迈克尔交谈,更不想被拖进与迈克尔那份恶心的杂志有关的讨论中。更确切地说,曾经属于迈克尔的那份杂志。

        理查德不想谈的,其实就是杂志易手这件事。

        “呃,对。非常有意思,是的,”迈克尔用他过于圆润的丝滑声音说,“山的形状,树的形状,各种各样的东西。循环藻类。”

        “递归算法。”

        “哦,对,没错。非常有意思。但错得厉害,错得太离谱了。哦,我说的是对杂志而言。说到底,那毕竟是艺术评论。我绝对不可能允许这种事情。罗斯彻底毁了杂志。彻底。他必须滚蛋。必须。他没有任何感性,他是个小偷。”

        “他不是小偷,星期三,你的话太荒谬了,”理查德怒道,尽管下过决心,但他还是被拖进了这个话题,“他和你出局毫无关系。你出局,是因为你自己的愚蠢错误,你……”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理查德,”迈克尔用他最柔和、最平静的声音说——和他争论就好像被丝绸降落伞缠了个正着——“我认为你不明白,非常重要的是……”

        “迈克尔。”苏珊温柔但坚定地拉开门。迈克尔·温顿—威克斯微微点头,似乎有些泄气。

        “你的书。”苏珊又说,递给他一本年代久远的小书,看题目,说的是肯特郡的教会结构。他接过书,嘟囔着说了几声谢谢,盯着理查德看了几秒钟,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怪事,然后收拾起心思,点头告别,转身离开。

        迈克尔走后,理查德才意识到他先前有多么紧张,此刻才忽然放松下来。他一向厌恶苏珊对迈克尔格外宽容的态度,虽说她一向通过粗暴对待迈克尔来掩饰这一点。也许苏珊的掩饰行为才是理查德厌恶的。

        “苏珊,我能说什么呢?”他没什么底气地说。

        “首先你可以说‘好疼’。我扇你那一巴掌似乎挺用力的,你甚至连这点成就感都不肯给我。天,怎么这么冷。窗户为什么敞开着?”

        她走过去关窗。

        “我说过了。我就是从那儿进来的。”理查德说。

        他说得足够认真,希望她能转过身,诧异地看他。

        “真的,”他说,“就像巧克力广告里演的那样,只是我忘了带巧克力……”他怯生生地耸耸肩。

        她诧异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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