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盘磁带,”德克说,“来自苏珊·路的电话自动答录机。路先生有个习惯,会滔滔不绝地留……”
“嗯,我知道。他的秘书每天早晨跑来跑去收集他的车轱辘话,真可怜。”
“唔,我认为磁带上也许有戈登·路昨晚从车上打来的电话录音。”
“我明白了。好吧。播放。”
德克彬彬有礼地鞠个躬,按下播放按钮。
“哦,苏珊,嗨,是我,戈登,”磁带再次说道,“我正在去小木屋的路上——”
“小木屋!”吉尔克斯讽刺地叫道。
“今天是,呃,星期四晚上,现在是,呃,八点四十七分。路上有点起雾。那什么,有一群人这个周末从美国来——”
吉尔克斯挑起眉毛,看看手表,在记事簿上写了几笔。
死者的声音充满房间,德克和警司都感到背脊发凉。
“——我还没死在水沟里真是个奇迹,要是我就这么死了倒也不错,在别人的答录机上留下我著名的遗言,卡车上应该——”
两个人绷紧神经,不敢开口,磁带播完了整条留言。
“研发狂就有这个毛病——他们想出一个有前景的好点子,然后指望你接连投资他们好几年,看着他们坐在那儿计算自己肚脐眼的拓扑结构。对不起,我得停车关一下行李箱。去去就来。”
接下来是发闷的碰撞声,电话听筒落在乘客座上,几秒钟后响起车门打开的声音。与此同时,车载音响播放的音乐声在背景里叮叮咚咚响个不停。
又过了几秒钟,他们听见模糊而发闷但不可能听错的双响枪声,无疑来自一把霰弹枪。
“停止播放,”吉尔克斯厉声道,看一眼手表,“从他说八点四十七分开始过了三分二十五秒。”他又望向德克。“你待在这儿。别动。别碰任何东西。我记住了房间里每个空气分子的位置,你有没有呼吸我都会知道。”
他原地转身,走出房间。德克听见他跑下楼梯。“塔凯特,去前路科技公司的办公室,搞清楚戈登的车载电话的细节,号码是多少,用哪个网络……”
声音渐渐消失在楼下。
德克立刻调低高保真的音量,继续播放磁带。
音乐又响了一会儿。德克急得直弹手指。但依然只有音乐。
他按下快进,等了几秒钟。还是音乐。他忽然想到自己在找某些东西,但不知道究竟在找什么。这个念头让他愣住了。
他百分之百在找某些东西。
他百分之百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德克意识到,他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做正在做的事情,这使得他背脊发凉,震惊莫名。他慢慢转身,像是冰箱门徐徐打开。
背后没有人,至少没有他能看见的人。然而他熟悉正在让他汗毛直竖的这种寒意,他厌恶这种感觉胜过厌恶一切。
他用低沉而凶狠的声音说:“要是有人能听见我,请听好了。我的意识是我的核心,在那里发生的事情只有我能负责。其他人爱相信什么就相信什么,但我无论做什么事,都必须知道理由,明明白白地知道。你假如想要我做什么,那就想办法告诉我,但绝对不许碰我的意识。”
他怒不可遏,浑身颤抖着。寒意几乎可怜巴巴地逐渐消退,似乎移动到了房间里的某个地方。他尝试用感官跟踪它,但一个突然响起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个声音似乎来自他的听觉边缘,乘着模糊的呼啸风声而来。
这是个空洞、惊恐、困惑的声音,仅仅是一个缥缈的耳语声,但确实存在于自动答录机的磁带上,能够被听见。
这个声音说:“苏珊!苏珊,帮帮我!老天在上,帮帮我。我死了——”
德克猛地转身,停止播放。
“对不起,”他压低声音说,“但我必须为客户的利益着想。”
他将磁带向回倒了一小段,来到那个声音即将响起的地方,把“录音音量”旋钮转到零,按下录音按钮。他让磁带转动了一会儿,擦掉那个声音和后面有可能存在的任何东西。既然磁带会被用来确定戈登·路的死亡时间,那么德克不希望戈登说的其他话令人尴尬地出现在死亡时间之后的磁带上,就算内容刚好能证明他确实死了也一样。
他身旁半空中似乎起了一场巨大的情绪爆发。某种波传遍房间,家具在其尾迹中颤抖不已。德克望着它似乎去往的方向:门口的一个架子,忽然意识到,理查德的自动答录机就在那个架子上。答录机在架子上抽筋似的晃动。德克走过去,它停下不动了。德克缓慢而冷静地伸出手,按下机器上的应答按钮。
空气中的扰动穿过房间,回到理查德的长桌上,桌上有两部老式拨盘电话,塞在成堆的纸张和微型软盘之中。德克猜测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选择观察,而没有插手。
一部电话从底座上掉下来。德克听见拨号等待音。然后,拨号盘开始转动,缓慢,明显非常艰难。拨号盘时快时慢地转动,继续转动,越来越慢,忽然滑了回去。
片刻停顿。叉簧下去又弹起来,拨号等待音重新响起。拨号盘再次开始转动,但嘎吱声比上次更不连贯。
拨号盘又滑了回去。
这次的停顿比较久,随后整个过程从头开始。拨号盘第三次滑回去,愤怒似乎陡然爆发,整部电话机跳上半空,飞过整个房间。电话与底座的连接线在途中缠住一盏悬臂台灯,带着台灯砸在乱糟糟的线缆、咖啡杯和软盘堆里。桌上的一摞书倒了,掉在地上。
吉尔克斯警司出现在门口,面如磐石。
“我重新进来一次好了,”他说,“等我下次进来,可不想再看见这种鸟事。听懂了?”他转身离开。
德克扑向答录机,按下倒带按钮。他转过身,对着空荡荡的椅子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可以猜一猜。要我帮忙,你就别像刚才那样让我丢脸了!”
几秒钟后,吉尔克斯再次走进房间。“啊哈,找到你了。”他说。
他心平气和地扫了一眼遍地的残骸。“我就假装没看见好了,有些问题的答案只会让我生气,我觉得干脆不问比较好。”
德克瞪着他。
随之而来的寂静持续了几秒钟,警司听见微弱的呜呜声,恶狠狠地望向答录机。
“磁带在干什么?”
“倒带。”
“给我。”
就在德克伸出手时,磁带倒回起点,停下了。他取出磁带,交给吉尔克斯。
“说来让人生气,你的客户似乎完全洗清了嫌疑,”警司说,“电信公司证实,从车里拨出最后一通电话的时间是,昨晚八点四十六分,那会儿你的客户正在几百名目击证人面前打瞌睡。说是目击证人,其实以学生为主,但我们不得不假定他们不可能所有人一起撒谎。”
“很好,”德克说,“非常好,我很高兴事情能水落石出。”
“当然了,我们从来没怀疑过真有可能是他。完全对不上。但你了解我们——我们喜欢得到结果。不过你转告他,我们还是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要是我凑巧撞见他,保证帮你把话带到。”
“这点小事就交给你了。”
“好的,警司,那我就不耽搁你了。”德克说,快活地朝房门挥挥手。
“随便你,不过三十秒内你不离开这儿,切利,我他妈就拘留你。我不知道你在搞什么名堂,但只要能不用搞清楚,我就可以早点回办公室睡觉了。出去。”
“那么,警司,祝你今天过得开心。我不想说见到你很高兴,因为没什么可高兴的。”
德克一阵风似的走出房间,径直走出这套公寓,楼梯里本来神奇地嵌着一张大沙发,此刻他伤感地注意到,那儿只剩下一小堆可悲的锯末。
◇◇◇
迈克尔·温顿—威克斯忽然一个激灵,从书上抬起头。
他的意识里突然充满使命感。念头、图像、记忆、目标,全都闹闹嚷嚷地涌上心头,它们看上去越是互相矛盾,似乎就越是彼此贴合、配伍和固定。拼图最终变得完整,一块碎片的参差边缘逐渐对齐另一块碎片的参差边缘。
再一拉,严丝合缝。
尽管等待的时间漫长得仿佛永远,而且这个永远里还充满失败,充满软弱的余波,充满无力的摸索和孤独的无能,但拼图一旦完成,就抵消了这一切。它将抵消这一切。将弥补已经铸成的灾难。
谁想到的呢?无所谓,拼图已经完成,拼图堪称完美。
迈克尔望向窗外切尔西修饰整洁的街道,不在乎他见到的是黏滑的有腿生物,也不在乎它们是否全都是A.K.罗斯先生。重要的是他们抢走的东西和他们将被迫归还的东西。罗斯存在于过去。此刻他在乎的东西存在于更遥远的过去。
他母牛似的柔和大眼转向《忽必烈汗》的最后几行,他一直在读这首诗。拼图已经完成,拉链已经拉上。
他合上书,拿起来塞进衣袋。
他向回走的道路已经清晰。他知道自己必须怎么做。现在他只需要去买点东西,然后就可以动手了。
注解:
[1] 一种澳洲鸟类,翅膀退化,完全无法飞翔。
[2] 金格·贝克(1939—),英国著名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