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朕给了。”
“小臣愚见,就算不看蒙盐的背景,以他的年纪阅历为主将,也该有人节制才是。陛下这么用人,当真是帝王气魄,小臣远不能及……”
胡亥哂笑,不理会他的马屁,出神道:“若不看蒙盐的背景,只以他年龄阅历来看,为主将自然是要有人节制的。”
“那陛下您……?”
“朕完全放权给他,却正是因为他的背景。”
赵高面露疑惑,又不敢再问。
胡亥扫视着宫中园圃,如今冬日只有翠色,却也能想见春夏之时姹紫嫣红之色。
然而姹紫嫣红之日,也正是百虫丛生之时。
“你知道什么蛇最可怕吗?”
赵高试探道:“毒蛇?”
“毒蛇自然是可怕的。”胡亥淡笑道:“可是比毒蛇更可怕的,是藏在暗处的蛇。”
赵高恍然大悟,笑道:“陛下这是要引蛇出洞!”忙竖起大拇指,“陛下这招,实在是高!高!高!”
“等那蒙氏子露出马脚,陛下再治他的罪,名正言顺!”
胡亥却没有理会兴奋的赵高。
他的心思沉了下去。
蒙盐这个人,可用。
名将之后,少年之龄,能于阖族覆灭之际,找到冯去疾府上,逃出升天,可见其智;远赴北地,闻诏而归,为家人冒奇险,可见其勇;入冯府不逃,入殿不行刺杀之举,可见其义;自始至终,虽然态度冷淡,面对杀父仇人,却不曾情绪失控,可见其忍。
有勇有谋,能义能忍,只缺一个“忠”字,便是百年难见的名将苗子。
饭得一口一口吃,想补上这个“忠”字,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若是蒙盐今日果有犯上之举,胡亥虽然失望,却也能放心。
但是蒙盐沉默隐忍,却叫胡亥兴奋中越发警惕起来。
就像是游戏里,读条时间越长的招数,杀伤力越大——蒙盐那小子憋大招呢。
什么地雷最可怕?明知就在你脚边,却还没有引爆的。
于是胡亥索性亲手为蒙盐递上打火机。
既然这雷迟早要爆,可控的早爆总比不可控的晚爆好。
一旁的赵高没体会到皇帝的这番深意,一厢情愿地认为皇帝是要彻底整治蒙氏一族。
自从得知要起复蒙氏后,他那一直沉甸甸的小心脏终于轻盈起来。
“陛下,虽然是冬天了,可是正午太阳还是毒……咱们进殿。”赵高恢复了常态,小意讨好,“听说陛下您前阵子睡得不好,小臣捣腾了一块暖玉来,说是睡觉时搁在头旁,能驱邪镇魂……”
胡亥在赵高的絮叨声中,回到了紧张而有序的帝王日常中去。
蒙氏子蒙盐归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朝廷内外。
得知蒙盐即将领兵出战,一时间更是议论纷纷。
旁人倒也罢了,只是从前跟着蒙恬的两名部将耐不住了。
苏角、涉间,原本是蒙恬的亲信。
当初蒙恬被冤,自尽而死,戍边大军也由原来的副将王离接管。
苏角和涉间,自然也就转到了王离手下。
如今听闻蒙盐归来,领兵出战的消息,苏角和涉间一商量,便来找王离辞别。
“我们二人深受蒙恬大将军厚恩,当初不能救大将军,已是愧杀;如今蒙小将军领兵,正是用人之时,王将军手下人才济济,当初收留我们二人乃是将军仁义……”苏角性格和缓,话也说得好听。
王离已听懂他二人来意,道:“你们要去蒙盐军中?”以苏角、涉间之能,此刻都统领数万人马,自请去只领三千兵马的蒙盐手下,那是降职,足见对蒙氏忠义。
涉间道:“蒙氏现在就剩蒙盐一个独苗,我们二人若再不去相助,偌大的咸阳城中竟没有能称之为‘人’的东西了。”一句话把上到皇帝下到走夫都骂尽了。
王离熟知涉间的火爆脾气,虽感不悦,却也未计较,只道:“待我奏明陛下。”
胡亥此前已见过涉间、苏角,在当初见过王离之后,也不过勉励几句,知道他们与蒙氏交情深厚。
听王离说了二人请求,胡亥毫不犹豫,点头道:“那就让他俩去蒙盐军中。”
王离反倒一愣,犹豫了一下,直言道:“陛下,许多危险的事情,一个人是不敢做的。可若是三五人成群,互相怂恿,说不定就敢做了。”
“你是说造反这件小事儿?”胡亥调侃道:“让他们去。朕相信他们。”
——相信蒙盐即使没有助力,也会给他搞事儿的。
王离心中对胡亥生出几丝惋惜——年轻人的率性信任,在帝王身上,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胡亥又道:“你当初只留了两万兵马戍边,这不行。万一匈奴趁虚而入,这两万人便是喂了狗的肉包子。这样,你再调八万人回防,剩下二十万人马修整操练,朕随时要用。”
“喏。”
王离手中这二十多万人马,是胡亥节制天下的底牌,不能轻易示人。
却说蒙盐得了苏角、涉间,如虎添翼。
他通过二人,详细了解了朝政战局,择定了作战计划。
出咸阳那一日,面对皇帝,蒙盐却是道:“末将此去,不过随走随战,但有不平之处,便为陛下平之。”
胡亥哈哈一笑,信了他的邪就有鬼了。他吸取上次送章邯出城却遇刺的教训,这次只送蒙盐到宫门口。
胡亥握着蒙盐的手,恳切道:“朕等你凯旋,与你一同往皇陵祭奠,叫先帝与蒙恬大将军都放心。”
蒙盐借着跪拜的动作,立刻抽出手来,垂首隔绝了胡亥的视线,淡声道:“末将必不辱命。”这便转身要走。
“等等!”胡亥忽然解了外裳,取下里面的宝甲来,递给蒙盐,笑道:“这宝甲刀枪不入,是防身佳品。朕居于深宫,倒不必用它。今日赠给小将军,祝你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蒙盐微愣,捧过还染着皇帝体温的宝甲——他距离皇帝不足五步!皇帝身无防护!
一阵热血上涌,蒙盐指尖微颤。
就在此时,胡亥拍拍他的肩膀,道:“去。”
蒙盐如梦方醒,想起还在宫中的家人,盯着皇帝道:“陛下,来日末将有所斩获,可否答应末将一个请求?”
胡亥看出蒙盐方才起了杀意,虽然自己脱了这层宝甲,里面还有一层宝甲,但还是心中发虚,闻言笑道:“你的请求该不会是‘再答应我三个请求’?”
蒙盐:……刚才为什么没动手!
胡亥打个哈哈,道:“也不是要跟朕皇帝轮流做?”
蒙盐:……现在动手打死他还来得及吗?!
胡亥清清嗓子,道:“朕只是缓解一下离别悲伤的气氛。朕答应你。”
他亦盯着蒙盐,“若你为朕平一方天下,朕便应你一则请求。”
蒙盐道:“君无戏言。”
胡亥笑道:“朕一言九鼎。”
蒙盐当即换上宝甲,这次反身出城,再不回首。
胡亥扯扯嘴角,心道:嘿嘿,朕这鼎,是塑料鼎,轻飘飘没分量的。
胡亥登上宫中内墙,见蒙盐领着三千人马,整齐快速出了咸阳城,不禁暗暗点头。
李斯说蒙氏子有为一方主将之能,不只是为了私心。
朝廷划给蒙盐的三千人马,乃是咸阳守卫中最末等的一批,虽然比乡间游勇强一些,却也强不了太多。可是短短半月,在蒙盐的调教下,这三千人就像是脱胎换骨一般,奔跑之时都带出了虎狼之师的风范。
胡亥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若是蒙盐这小子能像李甲那么甜就好了。
正是:世间安得双全法,菜猛加盐还能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