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敛提出联姻的次日,他的父皇便询问我的父皇,用很是温和的语气道:“你看……”
他说了很久,无非就是两句话。秦敛文治武略皆有大成,品行相貌更是无可挑剔,南朝这样一位民众爱戴臣子拥护的储君,渴求嫁给他的南朝女子人挨人可以堆满整个大南朝国库。而既然秦敛难得开口求婚,我的父皇既然也一样是来联姻的,那两人就赶紧把婚事办了吧。
我听说之后默了一上午。心中有那么一点不平,就像是丝绸上一点点的瑕疵,如何也抚不平。也不知究竟是哪里的不甘愿,总觉得我这样简单快速直接地嫁给秦敛着实有些仓促。虽然我得承认,我在从苏国来南朝的路上就是做了准备要嫁给他的。
我虽然有些郁郁,但是我的父皇答应得很爽快。见我闷头不语,还以为我是在害羞加默认,下午便大手一挥,同南朝皇帝讲了讲,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礼部官员就忙不迭地跑去定大婚事宜去了。
事已至此,我身为哥哥苏启口中所谓的什么“苏国开国以来最懂审时度势的一位公主”,虽然我知道他那时候那样恭维我只是为了哄我帮他抄书经,但如今我还是只能从命。
我从命以后的第二天就遇见了秦敛。我贸贸然闯进父皇暂住的宫殿,一眼就看见秦敛换了一身滚着金色纹边的常服,看那表情大概是在跟我的父皇商谈未知事宜,手中悠悠捏着一盏茶,宽大的袖摆垂下来,侧脸是真正的面如冠玉,举手投足间亦带着说不出的风采,说不出的雅致。
想想那个时候的秦敛,再想想现在,除了用“道貌岸然衣冠禽兽”来形容之外,我还真是想不出其他更合适的成语了。
不过我当时的的确确也是被他那种风致给糊弄住了,蓦然就想起了两句很不符合我的公主身份以及很不符合秦敛太子身份的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秦敛看到我,稍稍顿了一下,然后对我点点头,露出一个很清浅的却又是很迷人的笑容:“二公主早上好。”
我抬头望了望天上挂着的太阳,心想这个时辰早起的虫子早就被晚起的鸟儿吃光了,早个头啊早。
但我面上还是特笑容可掬地行了个礼:“太子也早上好。”
然后我的父皇就用特别拙劣的理由自己出去了,就留下我和秦敛两人一坐一站杵在偌大的宫殿里。
我瞧着他捏着茶盏分外从容淡定的模样,率先笑盈盈地发难:“太子千岁,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地请求父皇赐婚?”
秦敛瞥我一眼,悠然道:“我什么时候着急了?”
“你要是不着急,怎么这么早就向我父皇求婚了?”
“哦,”秦敛眉目不动,凤眼眼尾挑得特别欠揍,“难道宴会上不是你一直在看我?我还以为是你看上我了。”
“……”我咬咬牙,暗骂一声无耻,“你如果不是一直在看我,怎么会知道我在看你?”
秦敛悠然喝了口茶,悠然道:“你那视线就跟两把刀子一样,我就算是个盲人,都能知道你快用一双眼把我给切成瓜果块儿了。”
“……”我被这话堵得一阵郁闷。
秦敛嘴上得了胜,也不恋战,自己转移了注意力去折腾茶壶,自顾自地往茶杯中倒茶水,那个动作悠闲得就像是大婚跟他无关一样。我恶狠狠地盯着他,突然就想起我刚刚实在不该顺着他的话音儿往下走,我就不该做那个假设,我就该说“我什么时候看你了,你少自作多情了”,这样我就能把握主动权了。
由此可见秦敛不是一般的阴险。喝着茶的功夫还不忘给人下套,就这样小小的一个口舌便宜,他身为堂堂男子且是大南朝堂堂男太子,都不肯让一下我这个弱女子。
可是有些事就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这次错了时机,下次就再难问他为什么要娶我了。一想到这儿,我就又是一阵郁闷。
婚礼定在两个月后,我一想到要和这么一个狡诈如狐阴险如狼的人大婚,我就头疼。一天早晨阿寂一边给我绾发一边道:“公主不是很想嫁给太子么?”
我狠狠道:“我什么时候很想嫁给太子了?”
阿寂一副“你的想法都写脸上了还用我说出来刺激你么”的表情。
“好吧,我是希望能嫁给他。”我泄气道,“但我不喜欢他。”
阿寂这次则是一副“你的嘴硬都写脸上了我就不说出来刺激你了”的表情。
我:“……”
但我还是不甘心,于是在大婚前的两个月里的每一天,我都在和秦敛做着艰苦卓绝又坚持不懈的斗争。
第一回我往他的朝服里扔了一条毛毛虫,这家伙当着奴才们的面不好发作,还得笑呵呵地收下,然后我当天晚上就特别收到了他特制的一盘菜,黑黑的香香的还附赠一小盘蘸料,我刚要心情愉悦地下筷,秦敛就坐在一边云淡风轻地开了口:“这个叫毛菜。做起来挺费事的,你慢慢品尝。”
我执起一个凑到嘴边:“毛菜?”
他云淡风轻地点头,接着云淡风轻地道:“这盘菜是我命厨师用王富他们捉了一天捉到的所有毛毛虫做成的。”
我“哇”一声就对着婢女眼明手快递过来的铜盆呕了起来。等我呕得眼泪汪汪不停咳嗽的时候,秦敛又端着太子的风致和气度,云淡风轻地接着道:“哦,忘了告诉你另一件事。我刚刚骗你的,这其实就是一盘普通的猫耳朵,烧得有点儿焦了而已。”
“……”我用手颤抖地指着他,一时间咳嗽得更厉害了。
第二回我本想把秦敛引进一个挖好的三米深陷阱里,让他就算太子威严犹在但颜面却会尽失,但没想到秦敛不但阴险反应还很迅速,在掉下去的前一瞬竟然还不忘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也一并拽进了陷阱里。
再然后他就装模作样地抱着我在陷阱里高喊“来人”,并且在我俩重返地面后还一本正经地拿我当挡箭牌,说是因为我一时不慎误入陷阱,掉下去的前一瞬反射性抓住了他的衣角,于是把他也一并拽进了陷阱里。
他对父皇解释的时候,我的脑袋被死死按在他的胸前,我气得浑身发抖,他的手还不停在我后背轻拍,于是在别人看来估计就是真的受了惊吓的模样,让我真是不得不咬碎一口银牙还得生生吞下。
我只能在心中暗暗地愤恨,反射性你个大头鬼啊反射性。
类似事件多次反复,终于让父皇听到了风声。父皇特地叫我前去训话,一副恨我又故态复萌的模样,怒声道:“你折腾出这么多幺蛾子有什么用?你两个月以后不还是得嫁给他?”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就看到秦敛捏着扇柄从殿外悠悠走进来,笑得特别清淡,说得也特别清淡:“公主正值碧玉年华,天真烂漫,本该如此,没有关系。”
我当时被他这通没头也没尾的奉承话拍得连钻墙的心思都有了。
所以,综上所述,还是那句话,秦敛真的是太讨厌了。
然而大婚之后,我才发现,用讨厌两个字来形容我对秦敛的印象,还算是太轻了。
刚入南朝的时候,我就听到坊间传闻秦敛有多英俊飘逸多运筹帷幄多倜傥风流,而这些词中我听到的最多的又是倜傥风流四个字。
不过对此的感想,阿寂却说:“公主,为什么奴才不觉得坊间说殿下倜傥风流的话有很多?倒是夸殿下丰神俊秀沉稳睿智的好像更多一些。”
我说:“那是因为你听到的都是男子的评价,可是对于待嫁闺中又芳心萌动的女子来说,风流多情才是第一吸引力呢。”
阿寂说:“可是公主,你是怎么认识南朝的女子的?”
我的反应是指着乌压压的天空很认真地说:“啊呀,阿寂你快看,今天的月亮好圆啊。”
“……”
按照我苏国女子的传统观念,倜傥风流实在算不上什么好词。在大南朝的女子眼中,这似乎也算不上什么好词。然而当提起秦敛的时候,那在大南朝的女子中,这四个字就又算得上绝好绝好的词了。
对于秦敛,南朝的女子似乎总是有个幻想。认为蝴蝶之所以还在流连花丛,只是因为蝴蝶还没有遇上一朵够大够鲜艳够郁香的花。然而我认为,蝴蝶只要还长着一双翅膀,那就永远遇不上那朵够大够鲜艳够郁香的花。而蝴蝶如果被人掰断了翅膀,那他就算遇上的是旮旯里的一朵狗尾巴花,也必须老老实实结结实实地趴在上面。
可是,理论上可行的事何其多,现实里遇上的克星又何其多。秦敛远看像蝴蝶,近看却是老虎。老虎没有翅膀,但是有尖利的牙齿。所以我和秦敛的斗争,实在是一场力量悬殊的对比,过程是多样的,结局是必然的。没有最惨烈,只有更惨烈。
我有一天突如其来的一个想法是,如果让一位绝色美女偶尔在秦敛面前走动走动,那么不需要诱惑,秦敛也许就会露出好色的马脚。而人一旦有了痛脚,那么一切都会很好办。
这种事本来第一人选是阿寂。阿寂作为我贴身的第一护卫和第一女官,其处事之淡定反应之敏捷武技之高超性情之寡淡在我这些年不停的折腾下,都已经臻于化境。但她又着实长了一张与性情不符的脸蛋,甚至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如果阿寂不是总隐在角落低着头,并且还总是刻意打扮得朴实低调,那她的模样在不上妆的时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狐狸,而她若是上了妆,则会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狐狸精。
然而我一想到要让阿寂做这种事,又是万分的不忍心。于是我试探性向她提出了我的想法,并暗示让她帮忙找到这样一个倾城绝色又爱慕秦敛以及爱慕侧妃地位的女子。
没想到阿寂却面无表情道:“天下论气质可以胜过二公主的,除了大公主之外没有别人。而若论绝色倾城,那么二公主若想认第二,天下就没有人敢认第一。”
我趴在桌案上埋头道:“阿寂你真是太抬举我了……”
阿寂道:“奴才只是在就事论事。”
“那好吧,这个暂且不提。你就帮我找一个美女,长得要好看,还要爱慕秦敛,还要愿意当太子侧妃的人,其他你都会知道怎么做的,就不用我多说了。”
阿寂一如既往清冷的声音响起来:“二公主若想试探太子殿下,自己来就可以了。”
我一想到秦敛晚上的表现顿时就头皮发麻,摆摆手道:“我自己就算了……”
“恕奴才愚钝,殿下与公主刚刚大婚,相处十分和睦,在这个时候做这种事,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我瞪着她一字一顿道:“你哪里看出我跟他相处十,分,和,睦,了?”
阿寂立即跪下低头道:“奴才失言,请公主责罚。”
“……”我撑着额角摆摆手道,“总之你去办就可以了,结果我来承担。”
阿寂又道:“那如果太子殿下不为所动呢?”
我想了想:“实话讲,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
阿寂果然办事效率极高,第二日就顺利安全地找来一个漂亮宫女。
我问道:“叫什么名字?”
“阿,阿晴。”
阿晴的模样十分标致,眼睛随随便便一忽闪,就能生出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的效果。虽然我不知道秦敛的喜好,但从他最爱欺负我可怜巴巴的时候,以及我的哥哥苏启最喜欢这种小鸟依人温柔可怜类型的经验来推断,秦敛对这个宫女有所注意应该是百分之百肯定的事。
然而事实证明,秦敛行事真的不能用常人的思维来判断。
次日秦敛回到东宫,我立即安排阿晴前去奉茶。阿晴穿的是最漂亮的一类宫装,蛾眉淡扫,目如点漆,唇如涂朱,腰如柳枝纤细柔软,步如莲花袅袅婷婷,捧着茶盏恭敬侍奉的时候,还特地在我的授意下稍稍停留了片刻。
可秦敛却只是清清淡淡扫了一眼,就兀自低下头缓缓喝茶。
他的举手投足都是标准高贵的宫廷礼,拂去茶叶的动作一丝不苟,从头到脚没有任何破绽。并且一连三日,阿晴在他面前晃了有十几回,他都作视而未见处理。
第四日,我前去拜见皇后,并被留在那里长谈了两个时辰。刚刚回到东宫就被告知秦敛得到旨意去了南书房,而据说阿晴因为色^诱未遂,被秦敛处以杖刑。拖下去的时候已经皮开肉绽。
又过了一日,阿晴拒绝召看医女,选择在夜晚上吊自杀,被人发现时尸骨已经寒透。
我得知消息后跌坐在椅子里,整个上午都一动不动。直到秦敛下朝回来,把我的双臂从我的脑袋上掰下来,淡淡道:“别哭了。”
我随手抹了把眼眶,狠狠道:“你才哭了!你从头到脚都哭了!”
秦敛揉了揉额角,道:“你不要告诉我,你在宫中活了这么大都没有见过死人。”
我继续狠狠道:“你才没见过死人!你从头到脚都没见过死人!”
我说完才觉得不对劲。其实我真的没有见过死人,并且因我而死的人,这也还是第一次。生杀予夺的权力,秦敛常使,可我不常使。这次给我的震撼,其实真的不算小。
秦敛听我吼完,一张脸越发面无表情,我一个劲地往后缩,被他一把扯住袖子拖了回去,冷声道:“那个宫女,你以为真是我误会了她?你只让她在我面前走动,可没让她就那么明目张胆地诱惑我吧?可她就是这么做了。她既然这么做,就要做好被拒绝的准备。既没有准备好,还想飞上枝头,后果怎么样自然得她自己完全承担。倘若你一上午就在为这点事愧疚,那我不是早就愧疚致死了?”
然后他顿了一下又冷冰冰地道:“还有,你以为我是什么人?看着像朵花我就会摘么?”
我在心中默默地怨念你难道不就是个花心的人么?还有,你的良心早就被你给扔了,我的却还在。并且对待一颗本就愧疚易碎的心脏,还用这种冷冰冰的言语讲话,真的是一点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的自觉都没有。
于是我本想出声反驳,却又蓦地想起了哥哥苏启在我这次临行前对我的劝告:“传说南朝太子秦敛手腕强硬,说一不二,甚至还有些不近人情,熙儿你就算真的想做些什么,也还是要自保为上,务必三思。”
以及他以前还说过的一句话:“驯服一个人,如果不能让他崇拜你,那就要让他畏惧你。”
而我在这几日只是熟悉了秦敛似笑非笑的态度和漫不经心的言行,一时忘记了他既然身为太子,就必然会有自己凌厉的手段和杀一儆百的威严,就必然会做出一些杀伐决断的残酷事。秦敛从以前到现在并没有变,只是我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蒙上了自己的双眼。
思及此,我的嘴巴张了张,又委委屈屈地闭上了。然而秦敛却不肯这样轻易放过我,他的一双眼睛明察秋毫得让人很想揍他,我只听他淡声问道:“你要说什么?”
我想了想,做出一副很郑重的态度:“我确实有个问题想问你。”
他挑眉示意我继续,于是我就继续说:“我还是想问你,你当时怎么那么突然就娶了我了呢?”
秦敛沉吟片刻,缓缓道:“你真的要知道?”
我在心中暗道这不是废话么,在面上还是很一本正经地重重点头。
他又道:“答案可能不会太让你满意。”
“满意不满意没关系,”我道,“我就是想听一句实话。”
秦敛于是淡淡道:“一时冲动。我当时就是觉得你长得比较漂亮罢了。”
“……”我一再提醒自己是大度善良的好姑娘,然而我到底还是没忍住,低低诅咒了一句,“秦敛你!”
秦敛扬眉道:“我怎样?”
我很想说一些除了“无耻”之外更多骂人的话,却发现无论脱口都说不出来。最后只憋出一句话:“你十分非常极度相当的无耻!”
秦敛默了一下,道:“骂人的话讲得真不地道。要不要我教教你?”
“……”
俗言道人无完人。而圣人也是人不是神,所以圣人也非完人。而圣人之所以为圣人,我认为,只是因为他们对于非圣人一面的遮盖程度比平常人要稍好一些罢了。所以据此推理,秦敛之所以为太子,并且为人称赞,也只是因为他对于非称赞一面的遮盖程度比其他三位皇子要稍好一些罢了。
我本以为既然是皇室的一个区区家宴,那按照这些时日我所见到的王子皇孙的数目计,大约只需摆上六七张双人桌便够了。但我没想到南朝和苏国不同,圣上直系主脉虽人丁单薄,可沾亲带故的皇亲国戚却是不少,并且统统记在了家宴名册上。这样一场家宴,其盛大程度直比父皇和我初来南朝时的那一次国宴。我瞅着流水席一样的一排排一列列一堆堆,直觉就想晕。而与此同时我又很微妙地想起了一句话: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对于这样人口众多的不织而衣不耕而食的贵族,身为苏国储君的哥哥苏启曾抱怨道:“养着一大帮子白吃干饭的皇子皇孙,纯粹就是在养着一帮只懂得吸血和嗡嗡的蚊子。还不如养一条白眼狼,杀了以后还能剥皮吃肉。”
我曾经问他:“不养不行吗?”
苏启道:“想得倒美。皇亲国戚在朝中还有势力,有的还有兵权。这些关系复杂得很……算了,跟你讲你也不懂。”
我道:“可是你见过哪帮蚊子能把人给咬死的?”
苏启白了我一眼,淡定道:“千年蚊子精。”
我:“……”
所以说,当一个好皇帝也不容易。不愿意的时候还得装着愿意,愿意的时候还得装着不愿意,想哭的时候得装笑,想笑的时候得装哭,着实憋气难受得很。
但是,我总觉得凭靠秦敛的演技和阴险和心计,他是完全可以胜任这个职位的。我跟秦敛生活在一起,那就是“一日三秋”的经典案例。我总觉得若非我的自我安慰精神着实强大,只需五日,我就会变成十五年之后垂垂老矣的模样。而秦敛如果按照这个方法也去折腾别人,那也只需十日,那些自称“老朽”的臣子们估计就真的会化成三十年之后的一把老朽骨头。
家宴进行平平,被陛下的一声咳嗽推向了高潮。歌舞升平时,当今圣上喝了一口浓汤,结果引起咳嗽不止。召太医罚厨子折腾了半天,在皇后和侧妃一声比一声的尖锐惊呼下脸色才有所好转。而等到该来的来该走的走之后,各位皇子也粉墨登场。
大皇子秦旭拱手低头语气沉痛道:“父皇务必保重圣体啊。”
二皇子秦宇拱手低头语气沉痛道:“父皇务必保重圣体啊。”
三皇子秦楚拱手低头语气沉痛道:“父皇务必保重圣体啊。”
四皇子秦敛上前一步眉心微蹙道:“父皇为国事操劳,儿臣不能为父皇分忧,实在是儿臣之过。儿臣昨个刚觅得两支上佳雪参,被那几个外疆人说得神乎其神,还没来得及进献,明日儿臣就命人送过来。父皇您务必保重身体。”
秦敛的话音落下,用万籁俱静也许形容得有些过,但鸦雀无声却肯定是有的。南朝陛下抽空抬了抬眼皮,扫了扫全场,不吭声的意思在场的所有人都很明白:你们都睁大了眼睛瞧瞧,扯宽了耳朵听听,孤若是只生了前三个皇子,那南朝江山迟早都是不保的事。幸好老天待孤不薄,让孤还能有个四皇子时不时地欣慰一下啊。
然而若要是我认为,这件事仅仅只是充分证明了口才的重要性罢了。侍奉君主的时候,只有口才不是万能的,然而没有口才却是万万不能的。前三位皇子殿下对父皇的关心程度未必就比秦敛少,而秦敛对父皇的关心程度也未必就比前三位皇子殿下多,然而仅仅是几句话,高下就立显,秦敛“有敬爱的父皇在万物都不能入我眼”的形象就呼之欲出了。
所以只能再次肯定秦敛的阴险。而如果硬要说这件事还能反映出什么,那就是秦敛明明可以简单几句话就能哄人开心,平日里却偏偏还要恶意糊弄逗耍我,由此可见秦敛除了心机十分阴险之外,人品还相当十分非常的恶劣。
随后家宴又在大家嘻哈哈的暖场中继续进行。秦敛和我并排坐在一张桌上,天气这么热,他还往我这边挤。我往旁边让让,他又理所当然地继续挤过来。
我觉得不远处树上的蝉声更聒噪了。我闭着眼又让了一寸,眼看衣袂都快够着三皇子妃了,秦敛忽然一把把我抓了过去,并且搂得更紧了。
我憋住一口气道:“殿下,你不热么?”
秦敛道:“不热,怎么?”
我道:“可我热……”
秦敛“哦”了一声,挑眉道:“那我给你扇扇风。”语罢刷地摇开了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给我扇风。
他扇得有多么理所当然,我就被扇得有多么毛骨悚然。我睁大了眼睛扭头并且仰起下巴试图去望他,秦敛凉飘飘的话从我脑袋上面悠悠打着旋儿转下来:“闹腾什么。给我坐正了。”
我“哦”了一声,正容道:“太子殿下,你难道没觉得今天跟平常好像有点儿不一样么……”
秦敛道:“哪里不一样?”
我道:“好像有点儿阴风阵阵的……”
秦敛道:“怎么讲?”
我道:“我琢磨着肯定是有鬼附到你身上了,否则你今天晚上怎么举止这么正常呢,这也太不正常了。说,你是什么鬼?画皮鬼?水鬼?还是吊死鬼?”
我的话还没说完,那丝儿扇子摇出来的微风就没有了。秦敛拿扇柄“啪”地在我脑袋上一敲,面无表情道:“说什么呢你。”
我作恍然大悟状,道:“都不知道我刚刚在说什么,看来你刚刚真的是离魂了。我跟你讲,你刚刚身体被鬼附身了……”
“……”秦敛冷着一张脸,抿着唇又想拿扇子敲我,被我反应敏捷地躲了过去。他不好再动手,只好拿眼神当羽毛箭使,嗖嗖地一把一把射过来,让我真的很有一点万箭穿心如坐针毡之感。于是我只能努力无视他地去看高台上还在跳着舞的曼妙女子们,然后渐渐又生出了一点多管闲事的感慨来。
今晚家宴,大皇子秦旭呈给陛下的是一副梅图,还是他自己亲手所绘,虽然精致,且几朵梅花的寓意被大皇子说得个天花乱坠,然而它除了纸墨笔砚和裱框工钱以外又着实没再花一文冤枉钱,这也着实匹配了大皇子殿下嗜钱如命的本质,于是圣上单手背在身后,弹了弹那画框,淡淡道:“这个框子是从你家里客厅的那幅画上剥下来的罢?”
秦旭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道:“回父皇,不是的。儿臣只是觉得客厅那个画框最为古雅,所以吩咐工匠又重新订做了一幅……”
圣上道:“哦?那工匠的手艺看来的确不错,连边边角角的这些小裂纹都能做出个分毫不差。”
秦旭:“……”
二皇子秦宇呈给陛下的是一台戏剧。其实从客观讲,几个伶人扮的是青衣和花旦的角儿,也着实配得上青衣和花旦的年纪和容貌,唇红齿白,星目顾盼,腰肢柔软,并且唱功也着实不错,嗓音圆润,婉转妩媚,如果这出戏是搭在宫外面的酒楼里,也许生意会十分的火爆。然而只因二皇子断袖的癖好,这出戏唱得再好也是白搭,且越唱得好圣上的脸色就越暗沉难看。
圣上敛声道:“秦宇。”
二皇子撑着下巴看台上:“哦……”
圣上道:“秦宇。”
二皇子撑着下巴看台上:“哦……”
圣上重重一拍桌:“秦宇!”
二皇子殿下终于彻底清醒,一下子吓得滚到地上,伏首认罪道:“父皇……”
圣上指着他的一只手颤得不成样子,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痛心疾首道:“今天起你闭门思过一个月,默写五经一百遍,不准其他人代写,背不过写不完就别来见孤!”
二皇子道:“儿臣,儿臣领旨谢恩……”
而三皇子今夜呈给陛下的则是一曲竹枝舞。也不知他从哪里淘到的美人和乐工,一肌一容都是精雕细琢出来的上好羊脂玉,一颦一笑都是千金难买的如花如月貌。三皇子酒不醉人人自醉,看得比谁都要痴迷,听得比谁都要认真,手还在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着节奏轻拍。那种微微仰着下巴眯着眼特别自在特别享受的模样,在别人眼里看起来还真是……谁看了都想冲过去狠狠拍过一巴掌。
圣上显然也是一样,冷冷道:“秦楚!”
三皇子殿下反应比二皇子殿下要快些,快速低头道:“父皇……”
圣上道:“这舞曲你看得这么入迷,也随手作首诗助个兴罢。”
“这……”
圣上道:“怎么,这还为难你了不成?”
三皇子殿下抹抹汗,道:“父皇可否容儿臣先退下思索片刻?”
圣上道:“不行。”
三皇子殿下又抹抹汗,一时情急脱口道:“软,软玉温香抱满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花……”
这回我双手捂眼,都不敢看圣上的脸色了。天下文章本就一大抄,三皇子若是剽窃古人的诗句也就罢了,偏还是剽窃得熟得不能再熟的千古名句;若是千古名句也就罢了,偏偏还是淫词艳曲类的千古名句。我估摸着圣上连想让天上立刻降下一道雷把他的三儿子直接劈挂掉的心思都有了。
等三皇子接受了跟他二哥一样的惩罚凄惨退下之后,秦敛瞥了我一眼,悄声道:“这后面接的句子,你知道?”
我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绝对不能让他知道我看过《西厢记》这样的话本,于是睁着眼信誓旦旦道:“我怎么会知道。”
“那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那个,天气太,太热了……”
秦敛“唔”了一声,看我一眼,低声缓缓念道:“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我瞪大眼望着他:“你……”
秦敛道:“我怎么了?”
我怒眉道:“你太无耻了!”
秦敛尾音上挑地“哦”了一声,道:“我又哪里无耻了?”
“你就这么把话念出来了,天下没人能比你再无耻的了!”
说完我就迅速捣住了嘴,完了,完了完了,露馅儿了。
果然秦敛闲闲道:“你不是不知道这后面是什么句子么。”说完了又凑近我一些,拿着扇柄在手心里敲了敲,似笑非笑道,“现在看来,你不光知道这是什么文里的,连写的是什么意思都很明白啊。”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望着天,假装一个字也没听见。
过了一会儿,我扭过头,用很虔诚的眼神望着秦敛,努力把声音弄得婉转好听一些,道:“太子殿下……”
“干什么?”
“你能把你的右手从我的腰上拿开半寸么?我想出去透透气……”
秦敛的手依旧搁在我腰上,戴着玉扳指的拇指还在一圈圈地打着圈,懒洋洋道:“你闷了?”
我心说这样的场合能不闷的都是烧不烂的木头,要不就是融不化的冰川。你是冰川,可我不是木头,所以我当然会闷了。于是觑着他的表情眼巴巴道:“有一些……”
秦敛断然道:“不行。”
我都这样柔声细语了,他还摆出太子的威仪出来。于是我立刻就怒了,低声咬牙切齿道:“秦敛!我总是让着你不代表我就真想让着你,我忍着你不代表我就真想忍着你,把你的手拿开,我要出去!”
秦敛看了我一眼,还是没有动,悠悠道:“哦?这么说你还有自愿让着我的时候,可我怎么没体会到?好像哪一回都是你不得不让着我忍着我罢?”
我幽幽叹息一声:“真难得你还有自知之明的时候……”
我刚说完秦敛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微微眯起一双细长的眼,我瞧着有点儿心惊胆战,“腾”地一下挣开他半尺远,低声嚷嚷道:“我要去更衣!更衣总可以了吧!”
秦敛拍拍我的脸,我就这么一晃眼的功夫他就突然变成了一副柔情蜜意的模样,还带着一点特别体贴温柔的笑容,清风朗月地道:“去吧。”
我被他莫名就变成这个样子弄得根根汗毛倒立,眼皮不慎抬了抬才发现是皇后正瞧着我们的结果。我咬咬牙,再次暗骂一声“无耻”,也不跟他客气,很快就招呼阿寂一起出去透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