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宣泄(1 / 2)

饮冰 桃籽儿 8900 字 2022-06-06

    老实说白清嘉并不知道自己当时的样子有多狼狈。

    刻薄的始作俑者们往她身上倾倒的是黄色的油漆, 它们既黏腻又冰冷,粘在她的脸上、头发上、衣服上,不断散发着刺鼻的气味,还让她裸露在外的身体感到微微的刺痛, 像是在腐蚀她的皮肤。

    最糟的是她的眼睛也被油漆糊住了、完全无法睁开, 这让她的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 只有耳朵能听见外界的嘈杂, 学生们有的在惊呼有的在大笑, 当然最多的还是窃窃私语议论纷纷,每一点声音都是对她残忍的凌迟, 注定要成为她一生的梦魇。

    她想自救, 于是努力想用手去擦眼睛, 可是她的手上也沾满了油漆,结果只能是越擦越狼狈;她看不见,所以也找不到逃跑的路, 不知道往哪里走才能离开这个活地狱, 困顿与茫然完全统摄了她的心,

    那一刻她才终于明白。

    ……什么叫绝望。

    ……还是算了吧。

    她不再挣扎了。

    她承认自己坚持不住了,承认自己输了,输给卑鄙,输给下作,输给强权,输给鬼祟。

    她承认自己无能,也承认自己懦弱, 没有能力反抗这些出处莫名的恶意, 也没有勇气再面对那些看不见的敌人。

    笑吧。

    非议吧。

    肆意抹黑吧。

    摧毁我辛苦本分才得到的一切吧。

    把我钉在原地用目光和流言凌迟吧。

    我输了。

    ……你们满意了么?

    她已全然抽离了, 灵魂像被囚禁在了另一个地方, 外界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那些可怕的嘲笑也好像变得有些遥远了,恍惚间又有一些新的声音钻进了她的耳朵,似乎有其他人来了,很多很多人,现场在短暂的混乱过后突然变得很静,有一个人朝她走过来了,还伸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她不知道那是谁,眼前只有一片黑暗,这加重了她的恐惧,让她感到自己即将受到更严重的伤害;她于是拼命挣扎了起来,用力想要推开那个抓住她的人,直到她听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距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叫了一声“白小姐”,然后又沉沉地补了一句:“……是我。”

    ……是他。

    徐冰砚。

    她已经有些麻木了,思绪混杂乱成一团,想不出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学校里,更想不出他为什么会突然抓住她;她只在一片黑暗中听见了他不平稳的喘息,又听到他用很焦躁的语气命令他身边的军官。

    “去打桶干净的水,要温的,”他的语速很快,声音也冷极了,“其他老师呢?让学生都回去上课!”

    她听到有几个军官应答,接着就是一连串的脚步声,在场的士兵似乎有很多,他们在驱赶学生,惊呼和抱怨一刻不停地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然后周围渐渐恢复安静,大概是没有其他人了。

    他要的水也很快来了。

    她听到了水桶被放在地上的声音,听到用水沾湿巾帕的声音,接着她的眼睛就感到了一阵温热,大概是他在帮她擦拭被油漆糊住的眼睛。

    他擦得很小心,动作很温柔,另一只手还轻轻托住了她的脸,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可却听到自己的心在凄厉地大叫:让他走!让他走!别让他碰你!

    ……可她没有力气了。

    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已经溃败,她无法反抗任何人,只好像个没有感觉的提线木偶一样任他摆布,直到眼睛上的油漆被温热的巾帕一点一点擦掉,直到她终于能睁开自己的眼睛。

    她看到他了。

    就站在她眼前。

    了不起的巡阅使将军还是那么威严体面,和乱七八糟狼狈不堪的她有天壤之别,只是他身上也沾了一些黄色的油漆,尤其手上更不干净,她真是犯了天大的罪过,连累他变得跟她一样脏了。

    他好像不太在意,那双曾让她无比迷恋的黑色的眼睛正深深看着她,严厉的眉头紧紧皱着,好像很担心她爱护她,也好像正在为她受到的伤害感到愤怒,与前段日子在医院偶然遇见时的冷淡截然不同。

    她又开始觉得好笑了。

    “你还好么?”她听到他语气匆忙地问,仿佛他对她的生活是有责任的,仿佛他已打定主意要护着她,“到底出什么事了?”

    你还好么。

    出什么事了。

    这些都是好听的话,像一个无所不能的救世主,终于要降临人间替苦大仇深的她主持公道了。

    她真的很想笑,可惜却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失去了,只有在刺鼻的油漆味中摇摇摆摆地看着他,并朝身后的荟萃楼抬了抬下巴,眼神依然麻木。

    “去问问你妹妹吧,”她疲惫地回答,“……她大概比我更清楚。”

    话音刚落她就感到他正托着她脸的那只手僵住了,漆黑的眼睛染上了震惊和慌乱,再不是那么板板正正无褶无皱。

    “我……”

    他的声音很低,就跟她记忆里一模一样,过去她曾多么喜欢他的声音,还渴望要一直听上一辈子,现在她却不想听了,只觉得累,只觉得聒噪。

    “你什么?”她打断了他,感觉一股强烈的情绪正在从自己心底冒出来,巨大的力量在无形间积蓄,“‘对不起?’你又要对我说‘对不起’了么?”

    她被黄色油漆沾满的脸上流露出无限的嘲讽。

    “我该感谢你么?权势滔天的徐将军跟我道歉了,这是多大的荣宠啊。”

    “然后你想听我说什么?‘没关系?’”

    “好,我可以说——‘没关系’。”

    “好听么?能让你满意么?”

    “去吧,去告诉你妹妹,就说我又说了一遍‘没关系’,她可以去准备下一次对我的侮辱了,玩得再大一些也没关系,反正我还会说‘没关系’,我可以一遍一遍说‘没关系’。”

    “我可以一直说到你和她都满意。”

    她一句接一句地说着,一点停顿都没有,明明半分钟之前她就已经脱力了,可现在却突然获得了一种空前强大的力量,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所有之前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情绪都一股脑儿醒过来了,它们开始泛滥、开始折腾,跃跃欲试地要冲破她给自己设下的最后一道关隘。

    ……她还感到自己的眼眶变热了。

    有滚烫的液体从里面流出来,她不太确定那是不是眼泪,毕竟她实在太久没有哭过了,有时她甚至怀疑自己失去了流泪的能力;现在它们却在未经许可的状况下冒了出来,让她在他面前显得更加狼狈可笑、更加软弱可欺。

    她看不清他了,因为视线已经因泪水而变得模糊,她只能感觉到他宽大且温热的手再一次触碰到了她的脸,并又叫了她一声“白小姐”。

    ……像是要安慰她。

    她却一下子变得更加愤怒!

    就像火星沾上了油,唰的一下就烧成了无边的大火,巨大的力量一瞬间降临在她身上,让她狠狠一巴掌打开了他的手,力道大得连她自己都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

    “不要再叫我白小姐!”

    她完全爆发了!

    “你这是在做什么?嘲笑我讽刺我?我们家已经完了!彻底完了!我的父亲已经走不了路说不了话!我的大哥已经被政府罢免!我的母亲给人下跪磕头只为了求来几十块大洋!这些你都没听说么?”

    “我早就不是什么白小姐了,你为什么还要一次一次地撕开我的伤口往我心上捅刀子?”

    “难道我曾经伤害过你么?难道我曾经对不起你么?”

    “你说啊!我有吗!”

    她已经彻底失去理智了。

    压抑在她心里大半年的情绪——委屈、痛苦、茫然、愤恨、纠结、恐惧……所有的所有都在这一个瞬间爆发了!暴烈的大火焚烧着她,也让她渴望歇斯底里地烧毁整个世界!

    这样的她吓坏了他,他甚至害怕她会在冲动之下伤到自己,因此即便她拼命抗拒他也还是试图拥抱她,黏腻的黄色油漆沾了他满身,可他一点都不在乎,他只希望她能平静下来,不要被这股强烈的情绪击垮。

    “清嘉,清嘉,”他一边紧紧拥抱她一边全力安抚她,脱口而出的新称呼是他此前默默在心里叫了千百遍的,可现在已经没人在意了,“是我错了,都是我错了,你先冷静一下,我……”

    她却再也不想听他说哪怕一个字了。

    她一点也不想再见到他,一点也不想再听到他的声音,一点也不想再被他触碰,这个怀抱她曾经有多迷恋多眷恋,现在就有多恐惧多反感;她用自己所有的力气去推开他,就像一个浑身是刺的刺猬,因为不想再受伤害而干脆选择刺伤别人。

    可其实就算她再拼命,那点力量在他眼里也是微不足道的,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她圈在怀里,只是她剧烈波动的情绪让他不敢继续触碰她,唯恐她的情绪会被逼得更加失控。

    他于是放开她了,而她在他松手的那一瞬间就立刻挣脱了出去,小小的手高高地举起来,用尽她所有的力气狠狠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他有一万分余裕去躲避这个耳光,可最终他还是选择一动不动、成为一个让她宣泄怒火的工具。

    “你错了?你有什么错?”

    “你没有错!你一点错都没有!”

    “你只是一次一次放任你的妹妹来伤害我!你让她借丁务真的手抢走我的翻译!你让她跟她那些龌龊的狐朋狗友一起往我身上泼油漆!你让她觉得自己是至高无上的千金小姐,可以随意践踏别人的人格和尊严!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是我错了,从头到尾都是我做错了!”

    “当初我就不该瞎了眼对你这种残忍自私的人动心!我就不该把你捧得高高的、为了你作践我自己!我就不该忍让你妹妹,在她第一次试图冒犯我的时候就该让她尝到苦头!我就不该来新沪,放任所有这些卑鄙下作的小人一起掠夺我的一切!”

    “可你觉得你和你妹妹就可以一辈子顺风顺水恣意妄为么?”

    “得到权力和财富就让你们这么得意这么自满么?”

    “你们会遭报应的!谁都会从云头上坠下来!就像我和我的家人经历的一样!”

    至此那奇迹般的力量终于告罄,她亦早已泪流满面。

    天知道她有多不想在这个男人面前哭泣,还妄想在他面前保留最后一丝体面和尊严,至少不要显得弱势、不要引来他的嘲弄和轻视;可偏偏只有在他面前她是如此的容易落泪,仿佛她的软弱都是为他而造的,只有在他这里才会暴露无疑。

    她真恨,恨命运、恨他、更恨自己,恨这世界上所有的东西,然而她是如此的渺小,即便是这些强烈到几乎要杀死她的憎恨也不会给他者带去任何影响,而她的怒火最终也将无声无息地消失,变成空泛寡淡的一声叹息。

    她知道的。

    她都知道的。

    “我真的很后悔认识你,只可惜这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

    暴烈腿去,绝望涌起,她最后以冰冷决绝的口气对他说着。

    “徐冰砚。”

    “希望我们这辈子再也不要见面了。”过你么?难道我曾经对不起你么?”

    “你说啊!我有吗!”

    她已经彻底失去理智了。

    压抑在她心里大半年的情绪——委屈、痛苦、茫然、愤恨、纠结、恐惧……所有的所有都在这一个瞬间爆发了!暴烈的大火焚烧着她,也让她渴望歇斯底里地烧毁整个世界!

    这样的她吓坏了他,他甚至害怕她会在冲动之下伤到自己,因此即便她拼命抗拒他也还是试图拥抱她,黏腻的黄色油漆沾了他满身,可他一点都不在乎,他只希望她能平静下来,不要被这股强烈的情绪击垮。

    “清嘉,清嘉,”他一边紧紧拥抱她一边全力安抚她,脱口而出的新称呼是他此前默默在心里叫了千百遍的,可现在已经没人在意了,“是我错了,都是我错了,你先冷静一下,我……”

    她却再也不想听他说哪怕一个字了。

    她一点也不想再见到他,一点也不想再听到他的声音,一点也不想再被他触碰,这个怀抱她曾经有多迷恋多眷恋,现在就有多恐惧多反感;她用自己所有的力气去推开他,就像一个浑身是刺的刺猬,因为不想再受伤害而干脆选择刺伤别人。

    可其实就算她再拼命,那点力量在他眼里也是微不足道的,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她圈在怀里,只是她剧烈波动的情绪让他不敢继续触碰她,唯恐她的情绪会被逼得更加失控。

    他于是放开她了,而她在他松手的那一瞬间就立刻挣脱了出去,小小的手高高地举起来,用尽她所有的力气狠狠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他有一万分余裕去躲避这个耳光,可最终他还是选择一动不动、成为一个让她宣泄怒火的工具。

    “你错了?你有什么错?”

    “你没有错!你一点错都没有!”

    “你只是一次一次放任你的妹妹来伤害我!你让她借丁务真的手抢走我的翻译!你让她跟她那些龌龊的狐朋狗友一起往我身上泼油漆!你让她觉得自己是至高无上的千金小姐,可以随意践踏别人的人格和尊严!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是我错了,从头到尾都是我做错了!”

    “当初我就不该瞎了眼对你这种残忍自私的人动心!我就不该把你捧得高高的、为了你作践我自己!我就不该忍让你妹妹,在她第一次试图冒犯我的时候就该让她尝到苦头!我就不该来新沪,放任所有这些卑鄙下作的小人一起掠夺我的一切!”

    “可你觉得你和你妹妹就可以一辈子顺风顺水恣意妄为么?”

    “得到权力和财富就让你们这么得意这么自满么?”

    “你们会遭报应的!谁都会从云头上坠下来!就像我和我的家人经历的一样!”

    至此那奇迹般的力量终于告罄,她亦早已泪流满面。

    天知道她有多不想在这个男人面前哭泣,还妄想在他面前保留最后一丝体面和尊严,至少不要显得弱势、不要引来他的嘲弄和轻视;可偏偏只有在他面前她是如此的容易落泪,仿佛她的软弱都是为他而造的,只有在他这里才会暴露无疑。

    她真恨,恨命运、恨他、更恨自己,恨这世界上所有的东西,然而她是如此的渺小,即便是这些强烈到几乎要杀死她的憎恨也不会给他者带去任何影响,而她的怒火最终也将无声无息地消失,变成空泛寡淡的一声叹息。

    她知道的。

    她都知道的。

    “我真的很后悔认识你,只可惜这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

    暴烈腿去,绝望涌起,她最后以冰冷决绝的口气对他说着。

    “徐冰砚。”

    “希望我们这辈子再也不要见面了。”过你么?难道我曾经对不起你么?”

    “你说啊!我有吗!”

    她已经彻底失去理智了。

    压抑在她心里大半年的情绪——委屈、痛苦、茫然、愤恨、纠结、恐惧……所有的所有都在这一个瞬间爆发了!暴烈的大火焚烧着她,也让她渴望歇斯底里地烧毁整个世界!

    这样的她吓坏了他,他甚至害怕她会在冲动之下伤到自己,因此即便她拼命抗拒他也还是试图拥抱她,黏腻的黄色油漆沾了他满身,可他一点都不在乎,他只希望她能平静下来,不要被这股强烈的情绪击垮。

    “清嘉,清嘉,”他一边紧紧拥抱她一边全力安抚她,脱口而出的新称呼是他此前默默在心里叫了千百遍的,可现在已经没人在意了,“是我错了,都是我错了,你先冷静一下,我……”

    她却再也不想听他说哪怕一个字了。

    她一点也不想再见到他,一点也不想再听到他的声音,一点也不想再被他触碰,这个怀抱她曾经有多迷恋多眷恋,现在就有多恐惧多反感;她用自己所有的力气去推开他,就像一个浑身是刺的刺猬,因为不想再受伤害而干脆选择刺伤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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