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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海·天溢静苑
玫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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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一座常住人口破两千七百万的特大城市,沪海的殡葬产业升级转型一向走在全国最前列,诺大一个魔都有着好几十家规模化、产业化运作的公共商业陵园,偏安一隅的天溢静苑绝对能算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类。
地处浦东远郊的天溢静苑有着诸多缺点:譬如规模小,占地不过百亩;位置又偏,隔长江入海口北望崇明岛,最南端毗邻浦东国际机场;它价格还贵,区区三尺坟茔购置价格动辄逾六位数,遑论其主打的玫瑰园高端定制服务,起价更是直追沪海核心地段的楼价。
十月22号,星期二,一个看似普通的工作日下午,天气尚算风和日丽,在繁茂挺拔的松柏林从遮蔽下,平常罕有人至的玫瑰园深处有客悄然来访。
被修剪得整齐精致的蔷薇灌木丛掩印出浅浅一冢双人草坪墓,顶着呜咽萧瑟的海风,此刻凝眸望向墓碑的两位黑衣女子默契维持着彼此间的缄默。
大理石材质的碑面上以漂亮的花体字刻着两行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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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d more thy buried love endears .~Yuan
Than aught except its living years.~Lau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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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渊儿最后还是由着司伯父领回了江夏,老一辈人都讲究一个叶落归根,可惜啊,生不能同衾,死无法共冢,你很失望吧…”
蓦然开腔,头戴黑色渔夫帽的姑娘微微顿首,无从安放的视线滑过带刺的蔷薇枝,飘向葱郁松柏间隙透出的幽蓝天空,话锋咄咄逼人的她眼眸其实早已泪光点点:“置办好一切,想好要以渊之名冠以汝姓,结果终究一场空,迎合了袁大小姐您一厢情愿的自我感动!”
“不,不能算一场空,即使过程艰难和不被理解,但至少我试过了,哪怕为此无数次去到江夏…”
无疑章雅梦这番言辞杀伤力不弱,顿时刺得袁郁淳目光一阵涣散,如同在汲取勇气一般,双手温柔的一行行摩挲着碑上的诗文,良久她口中才喃喃呓语道:“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至少我和她的名字都刻在这,喏,你看,已逝的爱情胜却一切,只除却爱情存在过的年岁。”
“直至最终点,我依然爱你,正如你对我一往情深,悠长的过往,你始终如一…”
诗文节选自英格兰文豪乔治·拜伦的作品,受雇主晏清的影响,章雅梦对大不列颠文学史亦有所涉猎,小心地瞥了眼袁郁淳的反应,低声吟出《她已离去》选段的她将视线再度投回那两行花体字,继续吟诗道:“如今永不会变心,爱被严封密罩,岁月冻不冷,情敌偷不掉!”
尽管章雅梦有意控制着自己的语调,但当她念出〈情敌偷不掉〉几字时,持续保持着舒缓语调的声线却不觉加了几分颤音。
而这个中细微的变化在袁郁淳听来显得格外分明和刺耳,催得她轻抚碑文的手也跟着一道颤栗。
“别开玩笑了,哪有说什么…情敌的,我真没那种意思…”
表情如历经一番艰辛的心理斗争,袁郁淳又重重抱了抱那块大理石,转头一凌厉的短发躬身致歉后,袁家大小姐勇敢地迎上那束让她时刻如芒在背的目光:“对不起,起初我确实骗了你们,所以我才是真正意义上那个所谓的小偷。”
“不好意思,现在我不想再争执这些,也压根不在乎你如何看待我,只不过…”
眼角滑出两行清泪,恸哭而不自知的章雅梦几度开口而后欲言又止,一向是酷女孩儿装扮的她,偶尔梨花带雨的模样亦是很惹人怜爱。
“擦一擦吧,渊儿一定也不忍心见到你流眼泪…”
等袁郁淳掏出手帕时,章雅梦也尝到了自己眼泪的涩味,冷冷一笑后她迎上那束殷切而讨好的目光,俩人重新对视片刻,老章摆手拒绝道:“呵呵,袁大小姐还是习惯随身带着手帕啊,不过不好意思,我才不吃你这套,省省吧。”
时隔多年后再度见到袁郁淳,心中依然有怨恨的章雅梦就始终没有给过她好脸色看,无论是今天清晨两人约在震旦大学校园里的碰面,还是上午一同探访《触碰》剧组之旅。
“佳人早已化蝶去,天涯何处觅芳草,你今天也见到了,我之所以如此,也只是为了给她补办一场有仪式感的婚礼,即使仅能以电影的方式来投机取巧…”
哪怕碰了一整天的软钉子,此刻袁郁淳的眼神依旧真挚,苦笑着将手帕叠好塞回手袋,她再度向章雅梦深深躬身道:“不管怎么说,还是很感激你能在电影正式开拍前特意赶回来,这对我们而言,都意义非凡,唉,你说…要是人生若只如初见,该有多好!”
“是啊,最后她人都不在了,就像刚才说的那样,再执着这些确实已毫无意义,今晨燕园池畔的睹物思人,中午剧组见到的那些久违的道具摆设,一时之间触景伤情,哦,对了!陪着选角时我也骗了你,演袁思远的那个姑娘其实长得挺像她…”
袁郁淳真诚而又深晦的潜台词以及整日的所见所闻让善良的章雅梦升起几分恻隐之心,随手胡乱地揩了把脸,她苦涩一笑继续说道:“再到这儿…实在忍不住拿江夏那丛孤坟做比较,太多情绪在一起迸发,抱歉,我为自己今天的失态向你赔个罪。”
“不!该道歉的人是有私心的我,明明猜到你也…,可我却利用渊儿对这份情谊的珍惜,击退了她试图跨越过鸿沟的勇气…”
连连鞠躬,哭得已是泪眼朦胧的袁郁淳坚持表达着她的内疚:“如果我当初给出的是祝福,诸如…希望你们可以彼此喜欢,然后又都有一起坚定走下去的勇气之类的话,可能今天就不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这大概说得是某次司渊那个丫头鼓起勇气咨询她“我对小雅有好感该怎么办?”时,袁郁淳所给出了某个截然相反的答案,多半那会袁家大小姐已经对渊儿动了情,所以才有私心一说。」
袁郁淳这番话极尽隐晦之能事,但章雅梦却听懂了,这位难缠的人物当初刚接触司渊时的身份其实更多的是在她身边充当一个树洞的角色。
「毕竟袁郁淳以一个完美的倾听者身份,留在渊儿身边相当长一段时间,那傻丫头又爱喋喋不休一些同窗琐事,她自然能分析出我已对司渊暗生情愫。」
强行抑制住翻飞的思绪,章雅梦的视线再度飘向从松柏缝隙中露出的幽蓝天空,她没忍住清声问了句:“所以你当时…当时究竟是怎么回答她的?”
“其实你表现得也足够明显,只有她才看不出来吧,就像常言说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只不过比较讽刺和意外的是,身为树洞的我,却逐渐喜欢上了这位胸怀弥天大勇的姑娘…”
敏锐地察觉出僵局已微微破冰,袁郁淳在擦了擦泪水后坦然承认道:“我告诉她,你们的关系也许保持在暗恋的程度会更合适,毕竟大环境就那样,互相喜欢的正常情侣都是在双向奔赴,而即使两朵百合花互相倾慕…”
语气稍有凝滞,袁郁淳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彼此间也充满了纠结和犹豫!倘若她鲁莽行事,故事的最后结局可能是连朋友都没得做。”
“把恫吓藏在真话里,你还真是擅长玩弄人心…但一个懦弱而又沉溺深陷于暗恋游戏的我,未必会有她那份决心,毕竟连袁大小姐您也没能跟随到底…”
眼中的迷雾散了又聚,章雅梦将头高高抬起,试图以此来阻止眼泪的流出,一番徒劳无功后,她哽咽着以《她已离去》诘问向那尊永远无法发声的大理石:“愠怒的风暴,和悦的阳光,与你再无缘,那无梦的睡乡,是否真的安恬静谧?”
“你以为我不想奔赴和她的约定?不过数度挣扎求而不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