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在家练,一周来医院两次,我们系统地再引导一下就行。”
李医生说,再观察一两个月吧,如果恢复情况良好,就批准叶知春出院。
听见这话,叶知春的表情渐渐凝固。
她可以……出院了?
下一秒,从办公室出来的母亲撞见了她,面上是抑制不住的笑,“春天,你怎么出来了?”
母亲蹲下身来,紧紧握住她的手,“你听见了吗,医生说你快要出院了!我们快要出院了!”
很快,母亲察觉到哪里不对。
叶知春没有笑,甚至,她木木地抬起头来,四目相对时,她的眼里是一片旷野,荒芜而寂静。
“能出院了,你,你不高兴吗?”母亲放轻了声音。
叶知春没说话,慢慢地掉转方向,推着轮椅往来时的路走。
她没有再去找袁山河,而是回到了自己的病房。
这一夜,袁山河没有来找她,她也没有去任何地方,只是静静地缩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说。
母亲很有没有这样担惊受怕了,陪了她一夜,试图和她说说话。
可叶知春一个字也没回答。
不,不止今夜,从第二天开始,叶知春也不再说话。甚至,她连床都不下了,拒绝接受康复训练。
不论母亲如何苦口婆心,不论医生怎么鼓励,她故态复萌,重新缩进壳子里,谁逼她都没用。
母亲无计可施,转头上了十四层,找到了正在输液的袁山河。
病房里久违的安静,毕竟有袁山河在的地方,从来都热闹,充满欢声笑语。但这两日他状态不佳,闭眼安静地躺在床上,眼睑下是一片淤青。
“小袁,你不舒服吗?”叶母都走进病房了,袁山河也没发现。
要不是他胸口还有呼吸时的起伏,看这脸色,这瘦骨嶙峋的样子,简直叫人怀疑他已经死了。
直到女人轻声叫他,袁山河眼皮一动,缓缓睁开。
“叶姐?”他的声音有些粗哑,没什么气力的样子,“您怎么来了?”
“我——”他都这样了,叶母不好意思开口,只能先问,“你这是怎么了?”
“不好意思,我这会儿坐不起来。”
袁山河很有礼貌,先为自己只能躺着说话道歉。新一轮的化疗换了药,他的反应也更大了,床边的扶手是金属制品,稍微碰一下,整个人就天旋地转,像被电击了一样。
叶母赶忙说:“你躺着就好,躺着就好……”
从女人欲言又止的神情里,袁山河看出了什么。
“叶知春怎么了?”他问。
叶母眼圈一红,手足无措说:“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了,这两天忽然一个字也不肯说,也不接受康复治疗了……”
“您慢慢说,怎么回事?”袁山河勉力打起精神,想支着床坐起身来,但第一下没撑住,又滑了回去,一阵天旋地转。
他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
女人伸手来扶,“我帮你——”
“不用。”袁山河轻轻推开她,自己强撑着坐起来,“我没事。说吧,叶知春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啊,明明是好事。医生跟我说,照她的恢复速度,应该很快就能出院了。可这话叫她听见,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就变回从前的样子了……”
叶母着急,可看见袁山河这模样,到底也不好让人强撑着下去劝导女儿。
她不安地问:“小袁,你,你这是怎么了?看着状态不好啊。”
袁山河还是温和地笑笑,一边说不碍事,一边抬头看液体。
刚巧,护士端着盘子进来查房,他侧头问:“小赵,我还剩几瓶液体?”
叫小赵的护士看了眼叶母,不大高兴地说:“多着呢,别想溜号。”
“多着呢是几瓶?”
“记不清了,要回护士站看看才知道。”小赵一本正经说。
叶母也察觉到小赵对她有情绪了,顿了顿,不尴不尬地说了几句客气话,要袁山河好好休养,身体最重要。只是离开时,她无论如何还是没忍住,在病房门口停下来。
“小袁,等你好点了,能不能……”
“我一会儿就去看看她。”袁山河温柔地将她未说完的话补充完整。
小赵跺脚,“看什么看啊,还看?山河哥,你先看看你自己吧!”
叶母离开时,小护士还一直在念叨。
“自己的身体不要啦?楼下那位公主是你谁啊?”
“人家倒是越来越好,都快出院了,你自己瞧瞧你给折腾成什么样子了?”
袁山河说:“没人折腾我,是我自己不中用。”
“才怪。庄医生明明让你别到处跑,别乱吹风,要是着凉了你受不了。你倒好,三天两头推着人家瞎晃悠,这下好了,一个小小的感冒就把你给弄趴下了……”
“那也是我自己马虎,跟人家没关系。”
“谁信啊?那可是公主,一天到晚除了瞎折腾人,她还会干什么?上次还把娜娜弄哭了,依我看——”
“小赵。”袁山河打断她,从容的语气里流露出不容置疑的果决,“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不关叶知春的事。”
他没有加大音量,也没有说什么不客气的话,但抬头时那一个眼神,看得小赵怔了怔。
袁山河:“谢谢你,小赵。麻烦你帮我看看,液体还剩几瓶。”
小赵沉默了一会儿,嘴里慢慢地蹦出两个字:“没了。”
“没了?”
“嗯,这是最后一瓶。”
“谢谢你啊,小赵。”
“不用谢。”
小赵端着盘子往外走,走到一半,回头看了眼。那个男人已经很孱弱了,他们都知道,他这身子骨,一场感冒都可能要了命。
可他居然还在调快输液速度。
她气得冲了回去,把盘子往床头柜上一放,哐当一声。
“山河哥,你干什么啊?输这么快,你不晕啦?”
“慢也晕,快也晕,那不如早点输完。”袁山河还是一如既往的乐观。
“我看你就是想早点输完,早点下去看那位公主!”
袁山河摊手:“没办法,只有我能治得了她,当然要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了。”
小赵张了张嘴,到嘴边的话却没说出口来。
你治得了他,可谁治得了你呢?
夜里十点半,袁山河输完最后一瓶液体,慢慢地,慢慢地戴上枕头下面的线手套,这才扶住金属扶手,费劲地爬起来,挪下床。
春末的夜晚已经很暖和了,但他却浑身寒意,离了被子,直打哆嗦。
他从床尾拿起外套,披在身上,先去了趟厕所。
镜子里的人脸色发青,嘴唇毫无血色,看着像鬼一样。
袁山河叹口气,拿起剃须刀,先把下巴上的胡茬刮得干干净净,然后洗了把脸,用力拍拍脸颊。
连拍好几下,颧骨上才有了一点血色。
他仔细打量,觉得能见人了,才推门走出去。
哎,十三楼,也就两天没去,公主怎么又出岔子了?
他就知道那丫头花样多。
袁山河笑笑,一边摇头,一边想,算了算了,姑娘家长那么好看,难免有点娇气的毛病,矫情点就矫情点吧。
是夜,叶知春正在被窝里e摸,忽然听见吱呀一声,病房的门被人推开。
她以为是母亲又回来了,正心烦意乱时,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哟,是谁又惹我们公主不高兴了?”
袁山河?!
叶知春一惊,倏地回过头来,下一秒,又惊觉自己正在进行无声的反抗,不能搭理任何人。
她又狠狠回过头去,继续把自己埋进被窝里,裹成球。
只是,到底心乱了。
原本还在e摸,这会儿忽然就开始胡思乱想,脑子里的念头一个接一个。
糟糕,今天没洗头!
下午哭过一场,这会儿眼睛都肿着呢。
偷偷抠一下眼屎,啊,真的有!
左边也抠抠……
在这样纷乱的念头里,她听见脚步声逐渐靠近,袁山河立在床边,声音里带点笑意。
“问你啊,是谁惹你生气了?”
持续两天的无声抵抗,叶知春像甘地一样,非暴力不合作,谁来也别想激起她半点反应。可在袁山河面前,居然一分钟都没坚持到,裹在被子里闷声闷气喊了句:“还能是谁?”
是谁惹了她,心里没点数吗?
下一秒,她听见袁山河笑意渐浓:“哦,原来是我啊。”
他伸手拍拍她的背,“有气就要撒出来,憋着干什么?气坏了自己不值当。”
下一句:“来,人肉沙包已就位,公主请撒气。”
叶知春想笑,可一回头就红了眼圈。
她把他的手重重拍开,怒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下一句带上了哭腔,气势也弱了下去。
“袁山河,你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