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子多福自然是件美事,但这辈子如果只能有一个儿子,沈一鹭也丝毫不觉得遗憾,至今她都清楚地记得慕鹤出生那一年,他拖着那样的身体吃了多少苦头,她不愿意再来一次这样的日子,所以怀不上就怀不上吧。
可贺子君不这么想,为了能再次怀孕,年前他就偷偷请了宋珂来,可半年过去了,他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反倒是当初言称再也不生了的贺一泓又怀上了,贺子君又眼红又不甘心,这几日又将宋珂请来,打算不计一切代价怀上一个孩子。
宋珂行医有底线,且不说,怀孕本就是天命有归、强求不来的事,单只看贺子君这副风吹就倒的身子,也用不了那等虎狼之药,是以贺子君出的价再高,也不会将药开给他,只是她不开,自有旁人愿意接这活儿。
贺子君盼孩子心切,得了药就立即让厨房把药煎上,一连喝上几天,他那身子就捱不住了,沈一鹭推了公务,成天在家陪着他。
到了晚上,小侍端了碗黑乎乎的药过来。
沈一鹭接过来,顺嘴问了一句,“这什么药?刚才不才喝下的吗,怎么又送来一碗?”
那小侍被贺子君下过封嘴令,根本不敢说实话,他躲躲闪闪的顿时让沈一鹭起了疑心,她为官多年,审个没什么见识的小侍简直是杀鸡用牛刀,她将药碗往案上重重一磕,低声喝问,“给我说实话!”
贺子君躺在床上,急了,“你糊涂呀,这不就是治病的药。”
沈一鹭看他急得两颊发红,知道他是在撒谎,心里刹时生了暗怒,偏偏那小侍还想瞒天过海,沈一鹭沉着脸直接叫来了管事,摆足了他不说实话就要大加惩罚的架势,那小侍见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连连磕头,将这药的来龙去脉倒了个干净。
话一听完,她就摔了碗,黑漆漆的汤药撒了一地。
这药不能断,大夫说了这药只要断了他就彻底没念想了,一想到这里,贺子君顿时急红了眼,他软着手臂将自己撑起来,“再去煎一碗来!”
沈一鹭听见这一句,差点没气炸了,她怒火中烧地吼道:“我看谁敢!”说完又吩咐人去请宋大夫来,生怕他吃的这药有什么不妥。
等下人都走了以后,沈一鹭气咻咻坐回床边,她很多年没这么生气过了,“子君,我说过咱们有慕鹤就够了,你一心求子,把自己身体搞得越来越糟,你想过我没有?!”
贺子君眼睛红红的,嘴角绷得紧紧的。
他生性好强,可偏偏因为身体原因,时常低人一头,和沈一鹭成亲以后,他的心态已经平和了不少,但没有女嗣这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怀。
他不是迂腐之人,更不会重女轻男,慕鹤是他辛苦生养下的,他如何不爱?可这偌大家业,他不可能让它断在自己手上,如果只有慕鹤一个孩子,这重担势必会落在他的肩上。他自己是那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他深知男儿行商有多不容易,他只怕慕鹤大了以后会怨自己。
而且近些年来,他已经听过不少风言风语,说他不但身体有碍,连心思都十分很多,自己生不下女嗣,宁可叫沈一鹭绝后,都不许她纳侍,这话其实打他们成亲起就没断过,他原先也不在意,可听的多了,这些话就成了暗刺戳在他心口,碰一碰就疼的厉害。
贺一泓生下双胞胎的那天,他突然有了给沈一鹭纳侍的想法,他托人找了一个家世清白的男子,他许诺他:只要为沈一鹭生下女儿,他们一家子就不用再累死累活地讨生活了。
他告诉沈一鹭那是自己的远方亲戚,她从来对他深信不疑,她待他那个“表弟”温和有礼,与他交谈甚欢,那一刻他嫉妒的发狂,这纳侍之事不知哪里走露了风声,竟叫她发现了。
那一天,她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他看她暴怒地将人赶走,刹那间,那压得他透不过气的痛苦与嫉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从未有过的狂喜,说到底,他就是这样一个善妒的坏男人。
……
宋珂被人领了进来,顿时发觉屋里的气氛不对,这两个人哪次不是腻腻歪歪,好似一对难舍难分的新婚燕尔,今天这是怎么了,等知道来龙去脉以后,她也是忍不住叹息一声,贺子君看着通透,可在生子这上头怎么就是想不通呢?
临走前,她提点了一句,“沈大人,心病还须心药医,我这药能治他身上的病痛,却治不了他心中的痼疾,你要是希望贺主君能彻底好起来,你得多费苦心了。”
今日这事,的确为沈一鹭敲响了警钟,她以为他们足够爱对方,而这么多年相伴下来,他一定早就知晓她的心意,这世间再没一人、一件事比他更重要。
“好,我知道了。”
贺子君这一病,就病了好久,反反复复地总也不见好,沈一鹭天天陪着他,可大概是求子无望这件事对他打击太大,他整个人都蔫蔫的,半点精神也抬不起来,沈一鹭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话都说尽了,他还是一点起色都没有,她无计可施,只能叫慕鹤多陪陪他。
渝州多旱季,但今秋的雨却多的很,方才还万里无云的天际,突然滚起黑压压的乌云。
贺子君看一眼便皱起了眉,秋稻要抢收,最怕遇见这样的日子,沈一鹭晨起就出门调度各方兵马,为农户抢收秋稻,现在也不知如何了。
“爹?”
慕鹤一连喊了好几声,贺子君才回过神来,他有气无力地问道:“怎么了?”
沈大公子看不得他这个样子,伸着小手轻轻抚过他透着无尽哀愁的眉心,“爹爹,你什么时候能好啊?你都好久没盯着我学绣花了。”
贺子君捉着他的小手,温温柔柔地笑了起来,“你不是不想学吗?我不盯着你,你应该高兴啊,怎么还愁眉苦脸上了?”
“可是我不想看你老生病啊,爹爹我害怕!”
从小他就知道他爹身体不好,他娘对他爹的身体更是紧张得不能再紧张,一有风吹草动就要请医问药,所以他长这么大,他爹身体弱是弱了些,但这种一直汤药不断的情况还是第一次碰见,他是真的害怕。
贺子君一愣,他一直觉得慕鹤没心没肺的,乍一听这话,感觉十分不真实,他恍惚了一下,就看慕鹤黑黝黝的大眼睛上蒙了层水雾,他顿时心疼了。
他手足无措地哄儿子,“哎,慕鹤,别哭啊!”
他不哄还好,这话一出口,沈大公子就憋不住了,豆大的眼泪“唰——”一下掉了下来,他一头扎进他爹单薄的怀里,“爹爹,呜呜……你不要再生病了!他们都说你是想生妹妹,所以才病得这么厉害,呜呜……我不要妹妹,不要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要你健健康康的,天天训我、天天叫我绣花,我都乐意!”
沈一鹭进门看到的场景就是这一大一小在执手相看泪眼,她吓了一跳,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立即紧走几步去看情况,她翻来覆去地问一句话,“怎么都哭了,发生了什么?!告诉我!”
“傻子,赶紧换衣服去!”贺子君抬着泪水涟涟的一张脸骂她。
沈一鹭衣摆处还在淌水,秋雨寒气逼人,贺子君怕她穿着湿衣服会受寒生病,于是一个劲儿催她换衣服,转头又急匆匆地吩咐厨房将备好的姜茶送过来,眨眼的功夫,沈一鹭就穿着暖烘烘的衣服,惬意地坐在他们父子边上,低头大口吸溜着又烫又辣的姜茶,恍惚间,她觉得她心爱的那个贺主君又回来了。
姜茶喝完了,沈一鹭笑眯眯地宣布道:“子君,我刚才捡回来个丫头,咱们也有女儿了。”
贺子君的一双眼漆黑明亮,清晰地映下沈一鹭略显紧张的表情,他愣了愣,但很快就笑了起来,笑意直达眼底,沈一鹭能做到这地步,他有什么理由不说好?
不知从哪天起,沈大人家多了个大小姐,有人说是沈大人和旁人生的,有人说是旁人过继的,还有人说是沈大人从路边顺手捡的……说法各有不同,但他们一家四口根本不受影响,天天过得开心顺遂,时间长了,真相究竟如何已经没人在乎了。
又是一年初夏,还是那片碧叶红花的花架下——
沈一鹭好声好气地劝道:“子君,我看慕鹤就不是大家闺秀的料,你就别逼他了。”
夏日蝉声鸣鸣,简直聒噪的很,加之沈一鹭在他耳边烦个不停,贺子君的眉头是越皱越紧,到最后终于耐不住了,他一拍轮椅扶手,又凶又横地怒道:“给我闭嘴!”
沈大公子刚满七岁,就已初具日后的倾城之姿,可惜他日日带着妹妹胡闹,不是这里划了道口子,就是那里跌破块皮,他自己满不在乎,倒把自个儿亲爹急个半死。
这不,贺子君一闲下来就把他圈在自己眼前学规矩,可惜学了这些日子,他一点长进也没有,也就能糊弄下外人。
沈嘉荫躲在不远处,看她哥哥可怜兮兮地学规矩,她觉得哥哥怎样都好,根本不用学规矩,于是她灵机一动,跑回自己屋里拿上算盘又溜了回来。
“爹爹,你昨天教我的珠算我又忘了,你再教我一次好不好?”
贺子君对她寄予厚望,自然愿意,于是指派沈一鹭继续监督儿子学规矩,自己则带着女儿去书房学理帐,谁料等他带着女儿从书房出来,哪里还看得到花架下的一大一小。
远远地,听见那母子俩在说话,贺子君黑着脸过去一看,险些气得头顶冒烟,慕鹤已经够野了,沈一鹭这混账东西还扛着他爬树捉知了。
“沈慕鹤,你给我下来!”
“啊!娘,快快快,爹来了!”
慌忙间,他手上一松,大黑知了顿时飞没影了。
沈一鹭放下儿子,笑眯眯地走到他跟前,“哎呦,气得腮帮子都变大了,活像只大青蛙。”
贺子君气得肺叶子疼,恨不能捶她一通,“你才像青蛙!沈一鹭我跟你说,你就惯着他吧,迟早把他惯坏了!”
“不会的,慕鹤说你中午被这些知了吵得睡不着,叫我带他来将它们赶走。”
沈大人信口编瞎话的本领越来越炉火纯青了,贺子君差一点就信了,说真的,方才听见这话的瞬间他心里是感动的,觉得儿子长大了,知道心疼父亲了,可下一秒他就想把这一大一小全都赶出家门。
沈大公子白生生的小手拢在一起,只留一道可供观察的缝隙,他正一脸兴奋地对沈嘉荫道:“来,嘉荫,哥哥给你留了个大的,这只叫声最响,你放屋里养着玩,娘说它们只喝露水,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贺子君气结,使劲打了她一巴掌,咬牙切齿道:“沈一鹭,你就带着你儿子好好反省吧,什么时候知道错了,再来找我,嘉荫我们走!”
闻言,沈一鹭狠狠一捂脸,她能收回刚才那句瞎话吗?儿子哎,你可害死老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