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玩笑话, 仿佛水过无痕,郑观音错愕瞧他,见观主面色平静如常, 讷讷道:“观主是曾与陛下一道狎妓过么, 怎的知道得这样清楚?”
她几乎一下便红透了脸, 然而观主身为一个出家人,居然说得如此稀松平常。
“男子私下饮酒,难不成只有清谈?”
君臣宴饮偶尔也有些不正经话, 并非那样恭谨有序,只是等圣上这两年待后宫不大热切后,臣子们就再也不拿皇帝开玩笑,生怕触及天子忌讳。
他见郑观音颊边微红, 不知道想到哪里去, 也有些淡淡的气恼, 然而语气还算得上是平静:“风气再开放,皇帝也不至于带头这样。”
郑观音摇头,略有些不好意思:“奴婢怎么晓得这些?”
但她想想那场面也有些面热,实在不好再问下去, 低头去看碗中的一点油花漂浮。
今上喜爱过的那位美人, 难不成便善于此道?
圣上瞧她并不再吃, 只是有些含羞,平和道:“音音,你要是用好了,咱们去瞧一瞧景致,也该回家。”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 郑观音听观主叫起来这样亲热, 不免讶然, 压下心中的古怪,低低应了一声是。
他们在外面,似乎这样也并无不可,只是她担心现在给了男子一点甜头,他等下却更过分。
她随着观主一行出来,万忠便开口,“主子也累了一日,再回西苑去多有不便,不妨就在城中打尖,明日也赶得回去。”
皇帝生辰反而比平日更累,本来都已经歇下了,不知道为什么,又起身来陪郑娘子,这一来一回,实在是耗费精神。
郑娘子不会骑马倒是个好借口,圣上怕也不舍得教她吃这份苦。
圣上倒不觉得回去是件麻烦事,然而郑观音骑马却不大好,回去难免疼痛,颔首道:“就教人去打点一番,明日再回也不迟。”
郑观音稍觉不安,她也不是没住过旅舍的,只是出来在外,要与观主住得太近,身遭不乏男子,心中总也怯怯。
她对于勾引皇帝的幻想还停留在琴棋书画这样略带些矫情的才艺里,真有人同她说起皇帝在御女上的喜好,只要想一想就面颊发烫。
圣上出来后担心吓到了她,只是步行,瞧她心神不定,知道还是想方才的事情,稍有一点怜意。
就是再怎么想着攀龙附凤,到底也还是一个女孩子,他方才出口轻薄,大约是吓到了她。
他们一道行来,早有内侍打点过,然而今夜入城的客人不少,并没有多余的房间留下来,说起房间时颇有为难。
万忠要认真想做些什么,将这一客栈的房间全占了也方便得很,但是仔细想想,还是一路小跑到门外,面露难色:“好说歹说,店主人也说只剩下三四间房,奴婢们四五人挤一间也不碍事,不过郑娘子……怎么也不好同咱们这些男子混在一起,不免坏名声。”
他们换下内侍服,谁也不晓得他们是不是男子,圣上看中的人和他们住,那成什么样子。
他面露为难,正想说些什么,却见郑观音笑道:“哪有这样麻烦,观主又不是正正经经的出家人,难道还不能回自家府上?”
她倒也不算单纯好骗的姑娘,虽然说今日拥挤她信,但观主要以强权逼迫,再要几间房也不是什么难事。
“四五人挤一间房也太可怜些,”郑观音善解人意道,“观主若是怕我这个宫人私逃,大可以留下几位看着我,至于道长的长随,正好一道随侍回去。”
圣上倒不言语,万忠一时不知该如何圆回来,正为难时,见圣上已经抬步上楼,心中分明,含笑请郑娘子也过去。
郑观音今日出来没戴着帷帽,一个美貌的女郎面色为难地被一群男子簇拥
进来,店家看向正上楼的那位眼神也微妙。
看花灯,人多,事也多,这些出身低微的民女没有权势,美貌反倒成了她们的罪过,只是许多事翻不出权贵的手掌心,就像是湖中漾起一小片涟漪,又如无痕镜面。
郑观音本就是伺候观主的婢女,又正是用得着他的地方,她就是为难也不好显现在脸上,见店家怯懦中有一点同情,不免柔柔弱弱地唤了一声:“道长……”
她教身侧人不必拥着自己,面露为难道:“您等一等奴。”
见上楼的人顿住,随即提了裙摆,不缓不慢地随上去。
店主人瞧得出为首那人的通身气派,然而只以为是哪家的公子侯爵耐不住,现在听起来却又添了几分惊愕,等一个腰间备了鼓囊钱袋的男子过来付账,才忍不住好奇悄声道:“这是哪家道观的道士,这样有艳福?”
万祥愣了愣,见内侍监仍然随过去,没有回头,低声训斥道:“没用的事少管,仔细祸从口出!”
圣上更衣脱靴一向是由身侧的内侍宫人伺候,在外面偶尔也亲力亲为,然而楼梯上郑观音不怀好意地一唤,到房间后见她没事人一样站在一侧,淡淡道:“怎么,不会服侍人?”
万忠过来伺候皇帝脱靴,见圣上有意教郑娘子伺候,立在门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想来王公贵族里出家的也没有几个,猜也能猜到他身上去,她故意在外叫他小小难堪了一下,心里不是不得意,那一点作死的任性又开始,也想捉弄他。
“道长还没回答我,怎么不回府上?”
她已经过了那阵困,笑吟吟地走来抚弄他喉结下的领扣,柔声道:“观主修的到底是哪门子的道,是戒女色的那种,还是荤素不忌的那种?”
那纤纤的指尖还是第一回触撩他肌肤,她笨得很,大约还没替男子更过衣,手指愈发频繁抚过,温热的气息急促地打在他喉结处。
但她为何这样笨拙的认知却莫名教人面热,乃至心热。
“我倒是忘记,道观里都是陛下喜欢的,”她差事做不好,人却还在闲聊,“陛下又不爱做和尚,您又有家室,肯定是要近女色的。”
“一杯酒没喝,你倒疯了。”
他定了定心神,见窗上剪影,轻斥了一声:“道士们近女色,那西苑宫人还不都成了他们的炉鼎?”
皇帝是对男女之事豁达,但也不到这种程度,西苑的宫人仍然是用来侍奉君主的,岂能教一群可以娶妻的男子随便觊觎。
她“哦”了一声,心下称奇,其实这人说起来也奇怪,说他心性坚定,偏偏又不肯勤勉功课,说他心志不坚,说到底也对她没做过什么太出格的事情。
不过靠近时却放心了许多,她抬头望向他,莞尔一笑,柔声道:“观主真的肯帮我么?”
她的唇在近他咫尺的地方张张合合,手却一点点向下,轻轻勾住了他的腰带,引导心间那阵热逐渐顺着她的指尖缓慢流淌。
只单手随便拽扯,他便觉腰间一松。
“胡闹,”他目光稍沉,语气倒不见急迫,深深看了她一眼,“我应下的事情,自然不会有假。”
她从前对他都是又讨好又要提防,今夜忽然的热情教他有些都疑心那碗面里是不是有内侍故意,放了些宫中已经明令禁止的药。
还是说,她想要人教一教她该怎么侍奉……
“那圣人得什么时候才来西苑呀?”她声音轻轻,低头羞赧,少女的嗔怨也像轻柔撩人的鸟羽,“自从我被娘娘分到西苑来,从不见陛下来过。”
“你就这样着急侍奉圣上么?”他平日里对这种反应还是极为克制的,然而今夜却放任,声音略哑,“急什么,他总有来的时候。”
“既然如此,观主干嘛
来消遣我?”
郑观音低头松了他外面衣袍,然而便是不想看,中衣下的那物事也唬了她一跳。
她定了定心神,才用指去轻推他肩,神色中满含戏谑:“难不成观主还想叫圣人用您剩下的?”
若她都是那等无知的女儿,逃难的时候即便是小,恐怕也早遭歹人迫奸拐卖,她不愿意去回忆剪短发、吃观音土和树皮的日子,仍能耐着性子与他周旋。
“我瞧观主还是消了为好,”她稍往后站立几步,准备就在桌旁守夜,等他睡了还能坐一会儿,“何必瓜田李下,没得叫人议论。”
她心里清楚,如今自己同这人已是过分亲昵,教这道士捏住自己把柄,即便将来真做了嫔妃,让皇帝知道这样的过往,即便是有初次的元红,只怕皇帝也厌恶,摆脱不了这人的掌心。
有些事情总该提前先算计得明白,日后最好不打官司,大家互惠互利,但打起来也留一点她坚贞不屈的凭证。
她如山精一般倏近又远,圣上瞧见自己的窘态也不觉得有什么,他目光深深,最终却也没强硬将她如何,自己去解剩下的衣物。
“我不回府自有我的道理,”圣上见她已经羞得背过身去,淡淡道:“音音,转过来。”
她心跳得厉害,又听到那句似是叹息的“音音”,疑心他是唤着自己的名字在做什么不堪事,闭着眼睛转过来,轻声道:“自然观主想怎么叫我便怎么叫,但是……这似乎也太亲昵了些。”
“教别的道士内监听见,大约会误会。”
她笑吟吟道:“难不成尊夫人便一点也不管自家的郎君,竟是这样贤良淑德。”
他笑了笑,恬淡道:“观音,还未成事,便要与我划清割席么?”
“奴婢不敢,”她被人识破意图,却仍从容,“观主与夫人似乎偶有不快,并不惧内,但我恐怕要惧。”
圣上和衣枕下,客栈自然远不如宫中舒坦,然而再过两个时辰就是天亮,他倒也不那么计较。
郑观音以为自己将他堵得无话,悄悄摸到胡椅坐下,然而她还没将椅子坐热,就听见帐内低低的声音,立刻像烫着一般站起,做无事发生。
“我的夫人从前还算好,”圣上说起皇后时默了默,“只是我心内有一件要紧的事情,长年瞒着她,渐渐也就不好了。”
郑观音刚起的瞌睡被他打散,以为是要茶要水,结果却说这些没用的话出来,没好气道:“夫妻之道在于坦诚,那观主告诉她,您与夫人不就变好了么?”
他瞒着自己的妻子,居然还要怪人家,真是好没道理的事情。
“你连郎君都没嫁过,怎么知道夫妻之道?”
圣上在帐中失笑,然而却稍有些怅然:“她知道,尚且不如不知道。”
袁皇后也曾随他转战各地,军中生了昭徽后身体受损,太医悄悄说过,她再也不能生育皇子,这样的恩情即便是凉薄的君主也会愧疚感激,即便梦中她做过那样的事情,竟然也没有即刻废了她。
然而她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昭徽身上,但他却并不止昭徽一个孩子。
若是没有这份情谊在,他甫一从梦中醒来,昭徽便见不到次日的晨光。
不过这些内情,就是说与她,她也不会相信。
难道要他为了不立这个长子,告诉她这个孩子日后觊觎父妾、谋反起兵,不堪为君?
这样荒谬的未来之事没人会信,她也必然不肯信,或许还会以为他是哪里找来的蹩脚借口,推辞立东宫的事情。
郑观音不欲参与到宗室高门的家长里短中,见他也不是要她回应,只是含糊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圣上久久未听见她的下文,轻轻唤了她一声,掀开布帐,才发觉她已经伏在近
旁的圆凳上,沉沉睡去。
他起初一笑,继而不觉有些无奈,下榻轻轻将她颈处的系带解下,俯身将她抱起,她瞧着也丰盈,但卧在人怀中时仍然是娇小玲珑,被抱到榻上也没醒来。
圣上本觉得困意消失,然而将她小心安置在内侧后,嗅见那淡淡香气,不过多时,竟然也比平日里睡得更沉些。
黑暗中忽见光明,却是她披发素颜在镜前梳妆,侍女端来了一碗苦药教她喝。
她怀着身孕,却仍住在玉城长公主处,见人从外破门而来,并不见惊慌,搭了身侧侍女的手缓缓起身行礼,“皇后娘娘安。”
袁皇后的剑上沾染了新鲜的血,踏进来时,昂贵的地毯上满是杂乱血痕。
她面若冰霜,瞥过仍在行礼的她,冷笑一声道:“果然是我见犹怜,何况圣人,怪不得这些时日都耽搁在你处,连有孕也不肯回宫。”
袁皇后作为圣上的妻子,最熟悉丈夫的喜好,他虽雄顾中原,然而自少年时起,妃妾的喜好便偏向娇柔美人。
而郑观音有孕却柔弱纤纤,眉尖微蹙,正是最惹男人怜惜的时候。
来者不善,郑观音向她身后望去,却不见玉城长公主的身影。
“别瞧了,圣人巡视京畿军防,要回来也是三日后,”袁皇后也是寻了这个空才出宫来瞧她,冷冷道,“你这个不安于室的狐媚子,攀上谢家还不够,竟然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勾引圣上!”
陈郡谢袁两家一向联姻最勤,泾阳长公主与她不单单是姑嫂,她想起谢家灵堂里圣上竟被这狐媚子勾得行事,气血便向上翻涌,瞧着那个明显大过三月的孕腹,微微冷笑:“谢家的孩子,你也敢栽到圣人头上么?”
比起郑观音瞒天过海,她更不愿意承认,这个孩子是圣上默许留下来的。
郑观音闻言并不惊慌跪下,听了她许多数落,却仍旧平和:“娘娘也知,我不过是一个丧夫的妇人,圣人执意宠幸,奴又有什么办法?”
“我还年轻,谢郎早亡,我虽与他夫妻情笃,可并不情愿为他殉葬。”
年少夫妻的感情,在她心里还敌不过生死,“何况,圣人也不舍得我死。”
梦中他可以清晰看到,郑观音的唇角微勾,面露嘲讽姿态,仿佛是想起从前与他的过往,讥讽皇后为君主遮掩好色过失的可笑。
皇帝当然没有给别人养孩子的兴致,只不过是在谢家为这个郎君举办葬礼之前,他们早有过春风一度罢了。
“圣人要留你一命,这也没什么,”袁皇后瞧见她这张美丽的脸庞,几乎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然而到底还是克制住,冷笑道,“但你腹中这个孽种,谢家也不想再要,还是打了干净。”
……
等皇帝再至道观时,郑观音已经昏迷数个时辰,恶露仍然不止。
玉城长公主大约是被皇嫂的态度吓坏了,忙不迭知会了他,然而等他回来,只见到榻上形容枯槁的女子和一团微隆的血肉。
她服用了许多止血的药,却始终不见好转,等到又过了几日稍微好些,醒来见到他时,眼中却怔怔流泪许久,嗓音干得发涩,“是圣人的意思么?”
……
圣上睁开眼睛,房内没有留灯的昏暗教人觉得不适,然而听见身侧女子呼吸如常,绵长有序,才渐次平复下来,将帘帐半卷,教月光透进来,照在她半边面上。
月光皎皎,她的面庞亦柔和,且过分白皙。
不过相较梦中,更添几分朝气与红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