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两人荒唐时她见红,太医诊脉道喜,她伏在他怀中痛哭了许久。
不是得子的喜悦,是怨恨这个孩子为什么不早来,这样她也就不必为丈夫殉葬,更不必为了活命讨好从前坚决抗拒的君王。
泾阳的生母为先帝殉葬,她当时已经出嫁,仍然哭得昏天黑地,转头却又要自己的儿媳殉葬。
太医也无法彻底断定到底是哪一日,尽管她信誓旦旦保证只将身子给过他,但他心里也清楚这话或许有撒谎的成分,谢文徽临行前,岂有不与她抓紧相聚时间的道理,然而还是拍了拍她的肩,哄她喝安胎药。
万一这个孩子真是皇家血脉,流掉了可惜,即便不是,他也已经选好了储君,这个孩子只需要享受荣华富贵即可。
只是她也是冰雪聪明的女子,皇帝始终不肯接她入宫,只说宫中无数嫔妃嫉恨她,这样的态度她大概也猜到一二。
五个月大的孩子凝成了一团血肉,即便血脉仍是一个谜团,被稳婆拿过来时,他心中也不免生出绞痛,难以隔着锦缎触摸。
那个孩子在她腹中数月之久,也是他头一回这样上心对待,亲身照料的孩子。
她伤身亦伤心,然而他又何尝不是痛彻心扉?
……
皇帝在外过夜,外面也少不得人看守,不过是换成了几人轮值,门口的侍从见门从内打开,连忙行了常礼,见圣上面色不虞,悄悄向内看了一眼。
郑娘子并不在守夜。
侍从们也是伶俐人,知道那大概是睡到了皇帝的帐内。
只不过竟然没人听见一点半点的声响。
“叫人往西苑走一遭,”圣上沉吟片刻,见底下人行礼,不免稍蹙了眉,制止道,“将郑氏的院子搜过一番,取她的香料出来,一个个去盘问守门的内监,看最近可有什么人常往西苑去。”
守门的侍从稍感疑惑,心想半夜里圣人哪里来这样的吩咐,然而还是领命退下。
……
郑观音醒来时迷迷糊糊,她随手向枕边一摸,触到个冰凉物件,睡意被吓没了一半,揉了揉眼起身细看,骨头都几乎吓软了。
万忠正服侍圣上盥洗,听见响动也不敢抬头。
说发生过什么,这样小的客栈外面不可能听不到任何动静,然而什么也没发生,郑娘子在圣上的榻间睡了一晚,晚于皇帝起身,圣上非但不生气,还刻意将帘子拢得严实。
让这些进进出出的奴婢们好一番猜测。
他正想着,却见圣上笑吟吟回身,“睡得竟这样沉?”
郑观音才要被他吓死,目光还有一点呆滞:“观主,怎么……”
她衣裳仍是昨夜的样子,身子并无妇人形容过的酸与痛,顶多是睡得不大习惯会有些不舒服。
郑观音半启了帷帐,正想问一问,然而迎上了他笑吟吟的目光,勉强镇定了些许。
“怎么榻上还有匕首?”郑观音见他靠近,低头道:“奴婢被吓了一跳。”
她声音稍弱,带有显而易见的后怕,圣上知道她在怕什么,却坦然道:“我有枕刀而眠的习惯,想来是吓到你了。”
郑观音从不曾贴身服侍过,若是没从他榻上醒来,或许还会调侃几句他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警备心,但是现下却噤声,应和了一声是。
“洗一洗脸,咱们到东市逛一逛再回去,”圣上神色极为平和,淡淡道,“你挑挑看,喜欢什么便带回去。”
这样的话更像是夫妻之间的体贴,又或是与他共枕而眠的补偿,郑观音虚应了一声下榻,却有些浑浑噩噩,难以应对他夜间的轻薄。
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他夜里做到了哪一步。
圣上总也有些年岁,见她遗落了东西在榻上,示意她去取:“教人拾到宫人的东西,明日不知道该传出什么来。”
她捡起来看了一眼,才发觉是她绣来准备讨好观主的荷包,淡淡道:“也没有烙上什么徽记,不过是奴婢绣的小玩意。”
圣上怕她当着众人的面说出许多不知轻重的话,颔首示意人先退下,将洗漱的东西留下:“你新绣的?”
郑观音路过他时仍然戒备,死死攥着那东西,只恨秋天的白日没有个火盆,人都走了才有一点胆气质问:“道长,你既答应过我……”
“昨夜瞧你在凳子上可怜,想着你今日必然腿上酸痛,才叫你到床榻上去枕一枕。”
他瞥见她走路时的不适,哪怕心中郁郁,亦不免忍笑道:“音音,若是我来,便不止这样。”
郑观音确实不曾被他占了太大便宜,此刻再听见他叫音音,心中怒气几乎无法遏制,然而不过是将那荷包顺着窗子作势要丢。
果不其然,还没等她要将东西丢下去,便被人夺走。
“好端端的,又糟践东西做什么?”
圣上面容微微含怒,他稍有些动气,“天下只怕再也难寻见你这样的奴婢,日上三竿才醒,还敢摆面色?”
他冷下脸面时极为骇人,郑观音稍有一点惧色,想到将来总有用到她的地方,虽然目中含泪,然而语气还是柔婉了下来。
“当日道长负气而去,奴婢实在是不知道哪句话惹恼了您,只好继续刺绣,盼着您圣人万寿时过来再交差。”
她稍微带了一点哀怨的眼神十分惹人怜惜:“可奴婢始终没等来您,后来便将这个荷包藏起来,预备气消了再送给您。”
郑观音忍着气去洗脸,望向他时却小心了几分:“便是观主昨夜忙碌,未来赴约,奴婢也想将这荷包留着,就是怕观主笑话我。”
她左思右想,虽说倚仗他,但还是觉得不能将自己的绣品落到外男手中,绣来绣去,最后挑的还是最不起眼的那个。
圣上见她这样说,面色稍微缓和了些许,嗤笑道:“确实不大拿得出手。”
郑观音以为他起码会昧着良心夸几句,不觉微微作恼,作势要将荷包拿回来,却见他已经将荷包放到了暗袖中。
“权且留着,瞧你以后的进益,”圣上虽不动气,但瞥过她时,却仍有一丝疑虑:“昨夜弹琴,你同谁在一处?”
郑观音心漏跳了半拍,宁神静气道:“只有我一个,我那时心里难受极了,哪里还会有心思和别人一起出去赏火树银花?”
虽是这样说,但她仍然心虚地偷觑他面上神色。
他说话时常给人以胸有成竹的感觉,仿佛只要他愿意举荐,圣人一定会幸她似的,未来的天子嫔妃与圣上的外甥搅和不清,那也是一桩隐患。
圣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而一笑:“不过是随口一问,咱们走罢。”
……
谢文徽自圣上万寿后回府,隔了两三日才趁着朝会前夕早早下值回府,整治衣装马匹。
虽说郑娘子推拒他,然而他这几日踌躇,最后渐渐开朗,恨不得立刻去见她。
“文徽,你这几日怎么了,又往外跑去?”
泾阳长公主正自外归来,见他又往外去,不免蹙眉不喜:“都快赴任的人了,眼瞧就是一方大员,还这么不正经,相看你也不看,府中整日不见你人影。”
“阿娘不是进宫同皇后舅母说话去了么,怎么这样早就回来?”
谢文徽被母亲捉到现行,出门的步伐一顿,无奈道:“阿娘,我出去应酬,从前你也不反对。”
“从前是你小,难道今日也小不成?”
泾阳长公主见他虽不情愿,但也乖乖过来,心情才稍微好了一些,絮絮道:“你不要总觉得阿娘烦,你好歹也是世家的公子出身,家里耍耍脾气也尽够了,到了外面,少不得有人结亲,到时候你面皮又薄,可怎么拒绝?”
她不过是一个长公主,名分上尊贵,但朝中皇帝是不许她过问半句的,文徽将来总有
一日会回到长安来,就应该娶一个正经对他仕途有帮助的媳妇,外面的豪族她喜欢的人家未必肯,巴巴攀上来的必然又是要借郎君的光,她的儿子反而沾不上人家一星半点。
如今劝他结亲的是皇后与长公主这些姑嫂妯娌,还有圣上偶尔关心,到了外省人生地不熟,为此得罪上官,是不值得的事情。
“再说有一个妻子,起码你将来到外省去也有个人知冷知热,省得我这个婆母担心。”
泾阳长公主说到此处叹了一口气:“谁晓得圣人要把你派出去多久,难不成你这些年还不娶亲了?”
若是以前,谢文徽自然要拿国朝定的年假来宽解,他两年回来八十日,足够成亲,然而现下却只是垂首听着,倒也不为别的,若母亲唠叨时他添上一句,长公主必然要节外生枝半刻钟。
泾阳长公主瞧无论怎么说他都是一副恭谨柔顺的神情,气不但没有消下去,反而愈发有些闷闷:“你舅母一直也疼你,我们几次说起来,为你选了许多也不见你上心,你当几门望姓里的女子是任你挑的菜不成?”
谢氏也还没到可以选秀一样挑姑娘的程度,她虽然觉得谢氏不纳妾这一点很合心意,然而轮到自己的儿子身上,便觉出其中弊端来。
她挑一个儿媳,远比皇后挑太子妃还要苛刻费心,偏偏这种不恭敬的心底话还不能说与皇后听。
“阿娘何必整日这样为了儿子忧心,”谢文徽对于这些并不大在意,“您瞧玉城姨母,她们几位长公主,无论出嫁与否,都会宴饮游乐,您何不也效仿她们,做个逍遥快活的神仙?”
谢文徽笑吟吟,悄悄向外望去,告罪道:“说不定哪一日儿子自己,便瞧中未来的佳妇,请阿娘代我上门提亲。”
“我倒是想……你站住!”
泾阳长公主瞧他总有往外跑的意思,心底渐渐浮起一点疑雾,“就算我的话你不听,你那位皇帝舅父的话,也不肯听么?”
她的儿子极少应酬这样勤,平日里帖子堆积,他就算躲不过也不见如此容光焕发:“我回来路上正瞧见你舅父在御苑里垂钓,说起你怎么总不进宫,教我捆你去呢!”
“我总不能说你忙,只推说不知道,你再忙,还能忙过陛下去?”
皇帝疼爱外甥,总是一件好事,但谢文徽瞧了瞧外面天色,舅父要是留膳,或者要他当场应制,写一篇文章出来,那今日就去不成了。
他低垂着头应了一声,然而还是有几分疑惑:“舅父怎的突然想起我来?”
……
圣上垂钓,选的是一方遮阴生苔的地方,谢文徽来时步履匆匆,等到近前也不免放轻些,生怕惊了圣上的鱼。
然而过了半晌,也没有鱼上钩。
圣上怡然自若,倒不烦躁,只是见水中波动浮影,笑着将鱼竿随手搁置,教人给谢文徽也上了渔具。
“四郎最近倒是忙得厉害,”圣上对垂钓无心,只享受片刻悠闲:“听内监说,你近来常往西苑去?”
谢文徽想起路上偶遇过圣上,含笑道:“劳舅父挂怀,臣想着西苑毕竟有许多景色,趁着在京中,还能一饱眼福,多去瞧几回才称心如意。”
他说话时瞥见圣上腰间佩了一个简单香囊,上面仅仅用丝线绣了桃枝春意,蝴蝶争春,不觉莞尔,上来一点淘气心性:“这一定是舅母绣给圣人的,臣很少见您这样俭朴。”
圣上淡淡一笑:“聒噪。”
谢文徽见圣上一如既往不反驳,情知就是,玩笑道:“宫妃们绣给圣上的大多华美精致,否则总嫌送不出手,也只有舅母敢这样大胆了。”
万忠一时凝噎,郑娘子选用的丝绸容易褪色变旧,圣人素日起居,不好在外朝内廷佩戴,戴了恐怕少不得人问,一贯是系在帐中的,今
日从西苑回来,却想起来拿出来佩戴。
谢郎君往西苑去了几回,虽没什么人注意他去哪,然而有了大皇子的前车之鉴,他还不上道,实在是教人捏一把汗。
从他过来坐下的一刻,圣上虽然笑着问询,但实际上西苑几日的好心情却似乎一扫而光,暗里透露着极不耐烦的意味。
“看来唤你来陪朕确实不妥,”圣上看了他一眼:“一点也不在鱼上,今晚只好没鱼吃。”
皇帝果然是要留膳,谢文徽平日里对于舅父这样的恩宠也常自矜,然而今日好不容易想再去瞧一瞧她,却得留在宫中。
他的心思也不在钓鱼上,只胡乱拿了宫人们给的鱼饵丢下去,未过一盏茶的时辰,便有鱼咬钩。
圣上见他钓了一条大鱼上来,颔首道:“你今日手气竟这样好。”
谢文徽见圣上的鱼篓里一条鱼也没有,也不好太夸耀,正想谦逊几句,忽而听舅父说起:“你母亲说你最近常在外面,身上又总沾染杂香,疑心你是学坏了,朕瞧还好。”
“阿娘也太多虑,”谢文徽不曾想过母亲还有一日来御前诉他的不是,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过是民间香料铺子里最常见的古方香料,臣觉得有趣,便买来玩。”
他今日特意用郑娘子送与他的香染了衣裳,郑娘子只送过他一小包,每回去见她前才舍得用,前几日送了一点到香料铺问询如何复现,剩的就更少,阿娘居然还都记得。
“那些便宜的香薰或许伤身,你图个新鲜也没什么,以后还是少用,”圣上目光锐利,凝视他道:“你也到了成婚的年纪,又即将赴任,何不听从你阿娘的话,在京中贵女里选一位,教你舅母操持,也了却你母亲一桩心事。”
圣上看向他,确实是个风采俊秀的少年郎,轻声叮嘱道:“这几日不必往西苑去,在你母亲跟前尽孝也好。”
谢文徽刚想解释这香或许便宜,但又没用什么以次充好的材料,何况又是他恩人所作,但想起大皇子之前的教训,不过是做出虚心受教的模样。
“阿娘总想为我选一个厉害能干的妻子,”他略有些苦恼,然而得罪了大殿下,只能同舅父诉苦,“可臣却觉得,阿爷这辈子倒窝囊,实在不想过这样的日子。”
“那就让你舅母给你挑一个出身高,温柔贤淑的女子做妻子,”圣上眼见他第二条鱼上钩,莞尔道,“皇后也总惦记着你,你该多去她那里走一走,或许便有合适的姑娘。”
这两年皇长子、皇次子都要陆续成婚,几个小辈也有婚庆,皇后一直不大清闲,谢文徽正有此意,含笑道:“那臣要是选一位出身不高的娘子做妻子,阿娘估计不会同意,到时候恐怕还要请舅父下旨。”
他的阿娘,确实只喜欢高门里联姻,要娶音音,恐怕是件麻烦事。
“那不妥,你为世家子,怎么能忤逆父母之命?”
圣上似乎是被他搅得有些不耐烦:“朕御极这些年,从不耐烦替人保媒说和,你只管去问你舅母,她若情愿,你母亲没有不喜欢的。”
谢文徽以为圣上经历过,便不大在意所谓的门当户对,然而却仍如此,面上有些沉不住气,应承便不情愿:“舅父说的是。”
等谢文徽奉口谕往仁智殿去后,内侍们忖度圣上或许晚间要留谢家的郎君用膳,正要去取那一篓鱼,却见圣上面色略沉,不敢近前。
万忠硬着头皮近前,低声道:“奴婢问过几个宫里的管事,都不曾瞧见郑娘子与谢家郎君私会,更何况郑娘子一颗心牢牢都在陛下身上,更不至于招惹外男。”
“她自然不会招惹,”圣上随手将那两条鱼扔回了湖中,淡淡道:“可谢家的郎君,未必肯知难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