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味强求也没什么意思, ”圣上闲抛手中的鱼饵,过了一小会儿,翠绿的水面下便有无数鱼儿争先恐后, 笑道,“做夫妻, 总得她心甘情愿才好。”
音音真心爱他最好, 然而世间事总是没有十全十美的, 便似如今这般,一心一意要做天子的嫔妃,他虽然略有不喜,但总归还能豁达处之,不过是水滴石穿罢了。
“传口谕给泾阳长公主,不拘她相中了谁, 同皇后说一说便成, 朕的几个皇子都到了成家的时候,文徽也到了该成亲了。”
万忠对此亦不好多言,圣上被郑娘子几回气得半死, 然而无论是瞧在她生得实在美丽,还是生得与天子画中人相合的份上,都能暂且宽容下来。
那么谢家的郎君即便是在郑娘子那里如大殿下一般遭了挫折,那似乎也不大能影响追求窈窕淑女的决心。
泾阳长公主就算是再怎么喜欢更高门第的儿媳,但是郑娘子好歹也不算寒庶人家,万一谢郎君被冲昏了头,一定要娶她, 最后也不一定什么样子。
更何况……万忠低了头, 他是圣上的近侍, 原不该对郑娘子生出可怜心思。
但先帝去世时, 所有的嫔妃无论有无子嗣都殉葬了,圣上不缺皇子,只怕还轮不到她生的孩子做皇帝,自然也难逃这样的命运。
圣上如今嘴上不说,心里却喜爱她,待她比任何嫔妃还要好,等山陵崩后,郑娘子要是不知道这些宫中从不提及的规矩,只怕也太可怜。
泾阳长公主去后,袁皇后正在看内廷这个月的开支。
派去西苑的宫人才回来,她头也未抬,漫不经心道:“圣人这两日在西苑都做什么?”
圣上是最厌恶后宫嫔妃总来打听他的去向,私下派人窥探,一举一动都觉得拘束不说,妃嫔与紫宸殿的内侍私底下交好,虽然本意不过是争宠,然而谁知道后来又会不会是隐患。
袁皇后早年也偶尔使些小手段,这两年情知自己不能再同娇媚的新人争宠,夫妻情又薄,圣上与自己渐行渐远,更不愿意轻易触到圣上的忌讳,省得又是一阵没由来的猜忌。
但是圣上近几个月来实在也太奇怪,教她疑心,这西苑里勾着天子心的不再是能言善辩的方士,反倒是新受用的宫女。
“回皇后娘娘的话,圣人在西苑也不曾到别处去,只是时常换了道袍在道观讲经。”
袁皇后心道也不过如此,好笑自己的多疑,教那心腹宫人起身:“我当是什么,原来为这,圣人早两年还要我去,我嫌那里呛得很,没有那许多闲。”
皇帝信那些东西,她不喜欢便不肯去,现在虽说圣上渐渐不再邀她,但觉得也不算什么大事:“便连召寝也没有么?”
那宫人摇头:“圣人召了谁侍寝都是记录在册的,更何况陛下住在道观里,只怕也不方便。”
“那倒也未必,圣上要是有了心思,哪里还管这些清规戒律。”
袁皇后心底的一块石落地,紫宸殿经过几次血洗,她们这些内宫妇人,能问出圣上的行踪也不大容易。
虽然是因为她杀了皇帝那个常召见的女子,皇帝也生了狠心要下她的脸,不过杀鸡儆猴,华妃淑妃还有惠妃都被帝后这样吓破了胆子,后宫以后再行贿紫宸殿内侍都得小心翼翼,以至于现在她的人也没法子去问更多。
“不过奴婢去各门禁军处去打听,说是圣人过万寿那夜便叩开过门,然而夜半又出游,翌日午后才回来。”
那宫人低声道:“据那些禁军说,去时那女子是骑马,回来时乘的是马车。”
“圣上也到了而立之年,怎么还这样龙马精神?”
袁皇后微微一想,便蹙了眉:“他也该保重自身,饮酒之后还这样胡天胡地的,那宫人怎么样,封
位分没有?”
她的心腹宫人讷讷,“宫内许久没册封新人,娘娘只怕是忘了,圣人哪一回册封,都是要派人说给娘娘知道的。”
皇帝在这一点上还算是尊重她这个正妻,袁皇后淡淡一笑:“这几日瞧陛下还记不记得,不记得就算了,记起来便给个宝林也使得。”
她似乎还没见过圣上这样荒唐过,看起来是极喜欢这女子的,不过人主偶尔失德,总是在所难免,她顺水推舟做个人情也好。
袁皇后正想教她下去做事,忽而见那宫人仍然犹豫,像是有什么话不好说出来,稍有些不耐烦,“怎么,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那宫人期期艾艾:“倒不是旁人,这个宫人娘娘也是知晓的,就是上回大殿下讨要的那个……”
话音刚落,袁皇后已经重重撂了手中那支笔。
“你说那个郑氏?”她站起身来,见那宫人不敢再多言,气极反笑,“怪不得圣上这两三月总往西苑去……”
她起初还奇怪,现在想一想,张真人闭关、圣上频繁驾幸西苑,正好都是郑观音被送去西苑后。
那宫人也不敢发声,默默侍立在一侧,反倒是安成真姬出来替她解围,轻声劝慰道:“娘娘何必动气,圣人从前有时不肯受您的美人,您不是还恼陛下?”
她扶了皇后坐下,袁皇后却气闷至极,揉着额角:“这样不安分的妖女原本就该发回原籍去,先勾引大殿下,又勾引圣上,内廷怎么能容她兴风作浪!”
安成真姬暂且宽慰皇后道:“娘娘是中原人,或许觉得不快,其实我听说突厥的可汗便不在乎这些……”
“中原哪里接受不了,”袁皇后冷笑了一声,“先帝还说前朝姬氏帝后是鹑鹊之乱,可轮到自己,还不是纳了自己的堂……”
安成真姬默然,她不会再受宠幸,然而跟在皇后的身边,却晓得不少皇家秘辛,先帝与今上颇有一脉相承的意味,即便是先帝最宠爱的温淑仪生了儿子,也没有越过嫡出的皇帝。
她一语未毕,忽而遥遥见一个意气风发的郎君自外而来,那分倾诉的想法立刻打住,面上和煦地责怪道:“许久不见你来,怎么,在外这样忙?”
谢文徽进殿时面含笑意,见皇后身侧跪坐着一位与她形迹亲昵的美人,稍带了些不同于中原女子的美,衣裳不似宫妃也不类宫人,知晓她就是新罗送来的和亲王女,也同样行礼,“臣请皇后娘娘安,问安娘子好。”
安成真姬点了点头,起身默默退下,教谢家的郎君可以与皇后畅谈。
“方才去陪舅父垂钓,听舅父和母亲说起您心里惦念着我,便立刻过来看您。”
谢文徽向她告罪,张望了四周,“这个时辰,大殿下还在同太傅学习治国之道?”
袁皇后微微颔首,笑他道:“你舅父常说教你成日奉诏写诗有些屈才,派你个外任才好,你阿娘听了很高兴,只是却急着说亲。”
泾阳长公主的丈夫不算太出色,皇帝肯高看儿子一眼,就算是不舍也是支持的。
谢文徽对去外地赴任没什么感想,长安固然是无可比拟的繁华,然而他要娶的姑娘大抵不合母亲的心,到外面住几年,生了儿女再回来更好。
“说起来臣的年岁也大了,哪有不着急的道理,”谢文徽故意叹了一口气,“不过是阿娘看中的我不喜欢,我喜欢的,只怕阿娘又不肯。”
袁皇后早年伤了身子,格外喜欢小孩子,即便后来谢文徽的风头有些显得大皇子不足,也还是疼他的,闻言就知道这孩子有了喜欢的姑娘。
只是这口气,明显她不大适合做谢家的妻子。
“怎么,你喜欢的女郎出身太低?”
谢文徽好笑,否认道:“她不过是家道中落,却也是名门出身,与
臣的本家相近。”
他默了默:“更何况,这位娘子还救过我性命,这份恩情我总要报答,娘娘,我实在没有旁的办法,才来求您。”
袁皇后并不愿意在泾阳长公主面前做个恶人,她心底有一点气,几乎想打他,推诿道:“这样的事情,你去求你舅父下旨,你阿娘难道还敢抗旨不遵?”
“是舅父教我来寻您,”谢文徽见皇后稍露不愿,就知道她定然不愿意为了自己的婚事与母亲有心结,但郑观音现在是内廷的宫女,也只能托皇后将人赏赐给他,“舅母,臣也不求什么高门淑女,只求舅母将她赏与我做妻子,我一定感恩不尽。”
郑娘子这短短十余年已经够苦的了,他不在乎旁人会说他是觊觎她的美色,日后两人到任上去,没人会再说他们的闲话,有他悉心照料,她日后也不必这样辛苦。
婚姻大事,袁皇后总不好像是他们小时候撒泼要新奇玩具那样满口答应,只好叹气道:“你这孩子……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家的女儿,教你这样牵肠挂肚。”
圣上既然答应,那泾阳肯定不敢有异议,要是这个姑娘出身不那么差,说不定也使得。
“是荥阳郑家的女儿,叫观音,”谢文徽见皇后口头略有松动的意思,便有些迫不及待,笑吟吟道,“她被花鸟使送到宫内来选秀,后来不知道什么缘故,被送到西苑去了。”
他不是不知道,皇后将她送给张真人做炉鼎,张真人却躲起来,可见人家也不肯受皇后的贿赂,只是既然要舅母相助,总不能将这段不愉快的往事提起,大家谁都不痛快。
而且皇后本意是为了大殿下才送她去,张真人又不收,岂不是要她在西苑蹉跎青春年华,一辈子到头只做白头宫人?”
“舅母一向是最仁慈宽和的了,”他靠近了些许,试图教舅母同情郑观音一些,“她出身还好,可年幼就寄居在别人家中,选秀又没选上嫔妃,只能在西苑里做个宫人,您只要写一道令的事情,她想来一辈子都不能忘了您。”
袁皇后瞧他这样兴致勃勃,原本还有几分好心情,然而再度听见郑观音的名字,一口气堵在胸口,几乎压抑不住自己心底的怒气。
“你们兄弟两个的口味倒是相近,”她抚着额,想到自己的儿子,便将心口这份气发作出来,“你和昭徽好歹也是表兄弟,他怎么想你?”
“可舅母不是不许她做大殿下的正侧妃么?”
谢文徽愕然,他心里掂过几个来回,大殿下这些时日常去玉城长公主处,知道圣上与皇后不喜欢他去西苑,近来再见他虽然冷着脸,倒也不提郑观音拒绝他的事。
至于皇后这个做舅母的,一心盼着他这个表弟上进,有人肯礼聘郑观音做正室,应该及早将她送出宫才是。
“这个狐媚子有什么好?”
袁皇后气得戳了一下他的头:“这哪里是一回事,将来昭徽难道不去你府上来往,见到她又是何等心情滋味?”
“她不是什么狐媚子,只不过是生得有些漂亮的可怜人而已,并不如外人想的那样坏。”
谢文徽辩解道:“大殿下视她不过是可以随便讨要的宫人,但臣以她为妻子,必定疼她惜她,历来不入圣上之眼的秀女也有赐予臣子的旧例,臣以为大殿下心胸开阔,当不会介意。”
“你舅父当真……”袁皇后冷笑了一声,忽而顿住,面色肃然道,“你同她在西苑有过了?”
皇帝的讲究确实不那么多,不受宠且没有名分的宫人赐就赐了,他未必记得那些女子,将后宫托付与她,也从不将内廷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只不过以郑观音的美貌,或许还有几分内媚的功夫,应该不会舍得。
但是这个女子却引得他们父子先后有兴趣,这是头一桩不好,而且圣上还晓得大皇子曾经对那
个妖媚的女子有意,又是第二件不好。
将来那女子不得宠也就罢了,万一得宠,圣上本来就不满意这个嫡长子,之后有了枕边风,对昭徽更不见得会有好脸色。
谢文徽瞧来是不知道,不过她没有记在侍寝的单子上,不过是随圣上出去游玩,未必真蒙宠幸,还是圣上亲近的外甥娶她做正妻……于情于理,圣上也未必不肯答应。
便是心里不肯,为了颜面,又都是骨肉至亲,圣上的性子她清楚,虽说偶尔荒唐,但一贯是不耻先帝所为的。
圣上在大事上最是要颜面的,待小辈并不算差,就算知道也不好做什么出格的事,到最后顶多与她置几日气,权作不知罢了。
谢文徽被袁皇后质问,反倒一笑,“舅母,你是知道我家中规矩的,再说宫人都是圣上所有,臣下哪敢私自染指宫眷?”
“她还是完璧之身?”袁皇后手心被攥出了掐痕,“你见过她几次了?”
谢文徽见过她许多回,但也不好将自己与她说得太熟:“只是见了一两面,说过几句话,我心里感激她倾慕她,从不曾轻薄,至于她是不是完璧之身,我觉得都不算要紧。”
宫里的女子入宫是完璧,然而即便没有被贵人挑中,也有内侍和宫女可以互相结伴,聊作慰籍,他心下清楚郑观音不会轻易失身与宫人,但却也不好讲明。
“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你若是诚心讨要,我这个做舅母的也没有棒打鸳鸯的道理,”袁皇后笑吟吟道,“你阿娘那边必然不肯要个破落户,这你也清楚。”
谢文徽以为皇后是要推诿,然而却听她笑道:“不如这样,可巧我是个没福气有女儿的,我出面认她做义女,教昭徽认她做姐姐,不就两厢称心?”
她的义女,自然也是陛下的,如此,昭徽也收心。
“舅母说真的?”
袁皇后心里算过,这也不过是自仁智殿内库多出一分嫁妆的事情,按郡主礼减薄三分,将这个祸害送给谢家,自然还是划算的。
“我难道还有骗你的时候?”她微微一嗔,极有长辈待小辈的慈爱,“只有一点,舅母替你安排,将来你与你母亲若有什么官司要打,可不干我与你舅父的事。”
他面上含笑,不过是淡淡惊喜,案下却早已经握紧了双拳,勉强掩饰自己的激动:“舅母说哪里话,您能将她许我,臣已经是感激不尽,哪有臣怨君的道理?”
即便是皇后看不惯宫内有这样妖媚的女子,更不愿意她去扰了大殿下的前程,谢文徽也以为自己要求上许多回才能如愿。
实在是想不到舅母竟是这样好说话,竟然连郑观音的出身也思虑周全,教他母亲即便有所不满,娶了也说不上是丢谢氏与长公主府的门面。
“臣本来担心舅母与我阿娘似的,不肯通融半分,”谢文徽唇边噙了笑意,却又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梦幻感,“早知舅母如此通情达理,我便早几日来了,何苦踟蹰许久?”
她满腹心事,然而见谢文徽难得的油嘴滑舌,不觉一啐:“你这孩子,什么话都叫你说了去,方才的恭维原是假话。”
“你确实该早几日来,”袁皇后深深地瞧了他一眼,“这话先不必说与圣人,这几日不得闲,等再过些时候,我先瞧瞧那个女孩子,说来宫里选秀瞧画像居多,真人倒是还没见过。”
圣上这两日要是不先说起册立位分的事情,那便是没大放在心上,或许也未必真幸了她,到时候再认这个义女,也不算什么。
皇后要瞧一瞧他未来的夫人,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谢文徽不疑有他,只当皇后有些疑心这个女子是否太过有手段,对郑观音也带了些挑剔心理,便恭谨地应了一声是,似乎有几分夸自己心上人的嫌疑。
“娘娘见过她,一定会喜
欢她的,”他说起郑观音时,总是少了几分平日的克制,“便是有什么不好,也有娘娘这样雍容的义母来教导她,自然也好了。”
袁皇后道了一声“去”,神色稍稍有些转好,“回家去烦你母亲算了,你马上就要到外面去,她必定伤心,你也不缺宫中这一餐饭。”
谢文徽应承,他了了一桩心事,人瞧着也是容光焕发,然而等他一出去,皇后面上的笑意立刻消失无形:“安姬,你在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