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隐到屏风内的安成真姬走出,小步趋到皇后近侧跪坐,说话激动时就容易带了乡音,磕磕绊绊。
“娘娘真的想要郑氏嫁给谢郎君么?”
似乎前一刻,才有宫人说郑氏同她一般,是皇帝宠幸过的女子,后一刻,皇后竟然笑吟吟地送人,做臣下的妻子。
袁皇后平日里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瞧她可怜无助,女儿也不能成为公主,多少也和蔼几分,然而她此刻心绪烦乱,没有应付她的心情,面无表情道:“安姬,你不觉得你今日的话太多了么?”
安成真姬应了一声是,然而还是有几分后怕,低声道:“娘娘,可不是说,圣人宠幸过的女子一般是不会嫁给别人的么?”
“没记档的宫人,自然不是圣上的女人,”袁皇后见她忽而这样急切,想起来一点旧时的事情,“你似乎也不在档。”
安姬面露羞惭,点了点头,皇后和圣上赌气,下面的嫔妃也不免遭殃,从那之后皇后在权力上的任性便少了一点,然而今日,似乎又有随手处置丈夫妾室的意味,教人不免生出唇亡齿寒的恐惧。
“你要是想出宫嫁人,倒也未必不能,”袁皇后理解错了她的意思,笑吟吟道,“可惜没这么个郎君来求娶你,否则圣上也未必会觉得如何。”
皇帝早就对这个新罗的女子无感,说不定早就忘记仁智殿还有这样一个人,她不觉得这有什么,然而安成真姬却惶恐伏地:“奴婢愿意一辈子留在仁智殿服侍娘娘,绝没有这样的意思!”
袁皇后不过是同她说笑,见她这样扫兴,不免一哂,“下去看着皖娘罢,这里不必要你来侍奉了。”
……
观主不在的时候,郑观音总是格外悠闲,萼华在针线上不差,见这几日观主待她愈发好,不免打趣,让她绣几个合适的荷包,送与观主。
“我宁愿将来富贵,多送他一点金银,”郑观音微微嗔道,“你是没瞧见,我那个荷包做的有多不好,观主这几日根本不上身,估计早不知道丢哪去了。”
她这几日滋养护理这一张皮囊越发频繁,秋冬时分肌肤尚润泽,只是观主总说圣上要来,现下居然都没来。
萼华起初还以为她同那个道士有了首尾,后面才大约知道了一点她的事情,虽然吃惊于她的大胆,但也觉得这没什么。
“依我说,你长得也不比宫里的贵人差,只是缺少契机,圣上也是男子,只要能见到你,总还是会动心的。”
她对做嫔妃的美梦已经不抱指望,“只要你心里还有我,记得我这个人,我便心满意足了。”
“哪有你说的这样可怜,我有一日出去,必定也带你,”郑观音对镜贴着自己新铰下来的金箔,莞尔道,“还不如不贴,像是妖精。”
萼华来给她描眉,低声咬耳朵道:“可不就是妖精,你说观主待你没有那分心思,我可不信,哪个男子这样待你是因为生性如此,而不是男女之情?”
郑观音心知她说的是实情,然而观主那一分意思她却不大感兴趣,抿唇一笑道:“那怎么办,他生得那样好,对我脾气也算得上是极包容,可惜却不是个鳏夫。”
嫁给一个宗室做姨娘通房,一辈子翻不了身,那不是她最好的命,她莞尔道:“仔细想想,他为人那样讲究爱挑拣,我将
来若不合他的意,只怕也够受,到头来又要后悔,今日怎么心软,跟了他去。”
权贵们的妾室并不值什么,就算是圣人宠幸过的,也得有本事挣个位分回来才算安定。
她握住萼华落在她心口的手,铜镜就这么大,让她离远些才好观赏自己的容貌:“我才不要委曲求全,但凡能有,必然要挑最拔尖的那个。”
观主与她共枕一榻这种教人知道要污清誉的事情她才不会同萼华说,然而那道士趁她累极也占够了便宜,利用他做踏板接近圣上,也没什么对不起他的。
萼华正要取笑她顾影自怜,然而门外却传来了极有礼节的叩门声,“笃笃”两下,“郑娘子,观主回来了,要你过去。”
郑观音一怔,这一回他出去访友时间竟这样短,隔了门应声道:“知道了,劳你走这一遭。”
“说曹操,曹操还真到了,”萼华听着脚步等那人走远,低声取笑她道,“曹操来了,你还不快去?”
郑观音却微微有些失望,只说观主,不叮嘱说有旁的贵人,那想来圣上这一回又没来,低声嘟囔道:“该来的不来,他近来倒是来得愈发勤。”
“那还不是因为观中有音音这样的狐狸精,”萼华被她这样恃宠而骄的姿态逗笑:“还不快去。”
郑观音卸了脸上的金箔花瓣才去,虽说她有些不耐烦这观主频频要她过去,既要举荐她,又不怕给皇帝留下他们有私的把柄,但遇见他时还是笑着迎了上去。
“观主这一回怎么不在外面多应酬了?”她只点了一盏花茶奉与他,见观主面色怡然,嫣然一笑道,“我竟没个准备。”
他们之间又一派融洽,万忠侍立在观主一旁,默默无言。
圣上这两日对谢郎君总往西苑来稍感不满,借口调他去弘文殿写许多文章,还草拟了几道旨意,这些时日都无空闲来。
“你有什么好预备的,”圣上瞧见她笑盈盈走过来时,心中也不是不喜欢,淡淡道:“不过是点一盏茶罢了,难不成还有别的?”
圣上见她奉了茶便站的比万忠更远,稍蹙了眉,以指叩桌,叫她过来:“过来。”
郑观音柔顺地过来,“观主还有什么吩咐吗?”
他却示意她跪坐在一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而笑道:“音音,你当真想甘心做圣人的嫔妃么?”
她点了点头,却被身侧的男子略带侵略性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虚,“难不成观主不肯应我了?”
总不会是教萼华那个乌鸦嘴说中,他还真惦记着要将她纳作妾室,不愿意让她嫁给圣上了。
“怎么不作数,你心甘情愿就好,”圣上浅淡一笑,只是那笑容几乎一瞬而逝,“记得我说与你的话。”
观主今日穿的是普通行服,上面也未熏香,郑观音嗅到他身上似乎有作图颜料的气味,却也不提他当日画自己的事情,跪坐在他身边,轻声道:“观主之前说的话,我都记得,只是您似乎却食言。”
郑观音记忆里观主与她说过的话太多,哪里能每一句都记得真切,只要他不动歪心思,便能让她放下一颗心。
她只关心圣上何时会过来,他私心里怎么想并不重要。
“圣人不会真要等到张真人出关,才会过来罢?”
她想起张真人弟子模棱两可的回复就觉得沮丧,连带着期待也少了许多。
“圣上日理万机,不过也该到了他进香的时候,快则三五日,慢则一旬,他总会来的,”他倒是不着急,反而有时间闲暇来看她的妆容,“你今日似乎重新整了妆,又换了香薰。”
她稍稍放心,“道长说的对,奴婢不大喜欢总熏一个香,那也太单调了些。”
她这两日有在试着扎马步,练一练所谓的腰力,跪坐一小会儿
又要扯痛那个地方,仍旧嘴角噙笑:“道长还在熏我上一回调制的香。”
圣上“唔”了一声,平淡道:“我平日不太喜欢用香,习惯了,便也难改。”
这人有时候大约不会同女子谈天说地,郑观音便也不搭腔,然而仅仅是过了片刻,他翻过一页书,忽然看向她:“若是有一日山陵崩,圣上要嫔妃殉葬,你会后悔今日么?”
万忠被圣上说得浑身一颤,偷偷窥陛下神色,见他似不经意看向郑娘子,神情温和,几乎都要替郑娘子捏一把汗。
郑观音刚有些走神,差点没听明白他的意思,然而飞快想过,明白过来他的话,面上忽而雪白。
——她每日沉浸在自己的喜怒哀乐里,几乎无暇想到一个问题,宫里竟然没有老太妃。
其实她们这些宫人自然也不会接触到太妃这样的人物,加之先帝选秀大多在京畿,即便是那些嫔妃殉葬后家里得了许多好处,她们这些南边的女子也不知道。
“道长在同我玩笑吗?”
“这是宫里的规矩,我并不是一个爱强人所难的人,”圣上极心平气和地同她道,“你还年轻,一辈子做白头宫人,其实也是不错的选择。”
他仍然是有礼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抚上她的手背轻拍,薄薄的茧子磨得人微痒,目光平和却又有一点探究威慑的意味,“你从前不知道么?”
郑观音短暂的几年里有过不少爱慕她的人,其中也有一二她动心想纳入夫婿人选的,但是说起要她为哪个男子而死,她从没想过。
“奴婢确实不知道。”
她都不曾注意到,自己倒吸了一口凉气,然而圣上却笑了,哪怕略有些短促。
“现下你知道了,又如何作想,”他恬然道,“好姑娘,你还会如此倾心陛下么?”
周遭的内侍们面面相觑,圣上同后妃相处时从来没问过这样的话。
东宫旧人大多看过先帝嫔妃的结局,早就心照不宣,而后入宫的嫔妃大多懵懂,圣上也从不会在意——问与不问,待到山陵崩后,那都是新君处置的事情了。
不过这也是个绝好的机会,要是郑娘子聪慧些,就该晓得这时候要表一表忠心。
然而郑观音犹豫了片刻,圣上看向她攥紧无措的双手,面色虽不曾改变,然而内侍们不自觉都低下了头。
“那大约说不准。”
她错过了最佳时机,轻启朱唇,说出的还是不大动听的答案。
“且不论圣上瞧不瞧得上奴婢这样的人,便是瞧得上,也未必待我一世都好。”
她头脑有些发白发空,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然而又要尽力叫自己说的不那么错。
他这时节说这话与她听,难保没什么企图,这时候她什么都不该问,除非彻底昏了头才去问怎么才能不殉葬,宗室贵族的妃妾是否不必殉,比较是做圣上的嫔妃好,还是做观主的妾室能活命。
“要是圣上待我好得不得了,视我若掌中珠玉,爱惜万千,我自然愿意殉葬,”她气息不均匀,怯怯道,“要是君王薄幸,君恩寡淡,我为什么要心甘情愿?”
“这话不对,”圣上看着她,听她说那些歪理邪说,不见动怒,依旧平静得很:“宫里有许多嫔妃,都不受宠爱,难道她们就不必殉葬了么?”
郑观音稍稍镇定了些许,喉头不自觉吞咽了一下,观主要是早替她忧心,好生相劝,她还不过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郎,将目光放在更为年轻的皇子们身上也有可能。
现在来说这些,她之前那样讨好他,倒有些骑虎难下。
“说出来不怕道长取笑,我生性也是个极嫉妒的人,”她微微笑道:“若是圣人当真疼我,我才不要挨了那许多痛苦,还要和那些令人讨厌的女子到地下去争夺
,宁可我自己一人殉葬,放她们一条活路。”
“要是便如现在这般,圣上连瞧都不会瞧一眼,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也轮不到我置喙,无非是终日好吃好喝,尽力将自己养得心宽体胖,到了挨那一刀。”
做几十年碌碌无为的宫人,与做十几年的嫔妃,这本就是一场豪赌,更何况多少女子想做嫔妃还做不了,她攥紧了衣袍下摆,声音柔和:“道长,你说呢?”
他听人说话时目光深邃,似脉脉有情,仍如少年般有神,如果偶尔有一点泪水莹润的话会更剔透,只可惜从来没有。
郑观音偶尔都不免被那双眼睛吸进去,但是她现在心乱得很,并无心欣赏男子的风仪。
“怎么,我说的不对么?”
圣上回过神来,并无不悦,只是看着她道:“从前也有人同我说过类似的话。”
他想起殿外乘凉时的幽密私语,她果然始终也没有变过。
只不过是彼时她枕在他的臂弯里,现在却一脸警备地瞧着他。
郑观音敷衍地点头,对自己的说法暗地长吐了一口气,莞尔道:“观主你瞧,不止我一个这样想。”
“下去罢,”他似乎不过是随口闲聊,一两句话便搅得人满心惶惶,但是又很快失去了谈兴,反倒觉得她碍眼,“这里暂且不必你伺候。”
郑观音脑中仍然有一片空白似的,心跳得厉害,急于求证他话中真假,然而观主这样说,她也只是行了礼,匆匆退下。
圣上继续去看那卷志怪游记,他从前从不感兴趣的东西。
然而万忠偷觑两眼,瞧圣上手边的那盏茶凉了,圣上也不过是看完了两则。
他陪伴在圣上身边许多年,但也说不好郑娘子的回答能否教圣上满意。
一个小宫婢私下和人夸口闲侃顶多是口气大些,然而她面对的,却真是今上。
“万忠,”圣上过不多时,便将那一卷书搁下了,唤他时似乎心情并不算差,“朕是不是该封她一个低些的位份才好?”
内侍监也拿捏不定圣上的心意,这是郑娘子说的不好,教陛下生气了?
“她总是太功利,没有好处是不肯做事的,”圣上并不要他回答,只是随口在说她,“位份低些,也知道尽心服侍,给得太满,反倒不知足,不那么尽心。”
万忠稍有些踌躇,圣上说位分低些,难不成只封最末等的更衣采女?
但说出来,万一不对,又得罪圣上,圣上或许自己说说也就罢了,不肯教外人非议,不如不凑这个巧。
“过几日朕亲自拟一道旨意,你同皇后好生说一说,”圣上半倚在椅靠上,神情微慵,淡淡道,“就封她一个二品淑仪好了。”
万忠打定主意不开口置喙,然而圣上所说,似乎与前面的话并不相符。
皇后之下,唯有三妃号称三夫人,其次便是九嫔,先帝最偏爱的温淑仪也在这位分上待了一辈子,死后先帝为了追封更尊贵,才新建了贵妃位,但并无活人用过,圣上御极后,也仍然按照旧时制度册立嫔妃。
他怎么同皇后娘娘好生说,恐怕袁皇后也不会答应圣上要立一个宫人做淑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