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此举, 奴婢斗胆一言,这恐怕,稍有些欠妥当……”
平日里圣上要是有什么难办的事情, 万忠也不会推辞,若是谁都能办的事情,那圣上何必倚重他。
但这件事,皇帝怕是一时赌气居多, 未免也太过头些了。
他都拿不准郑娘子回答的到底好不好了, 只好道:“圣人宠爱嫔妃, 奴婢以为皇后娘娘是不大过问的,不过自宫人至淑仪位, 是否也太高?”
倒也不仅为这个, 圣上并不喜欢先帝的温贵妃,那是先帝一生最大的污点,先帝十余子, 最偏爱圣上与温氏生的宁王, 但圣上御极以后分封旧人也不见封淑仪, 后来往宁王家中去的也最少。
圣上刚做皇帝时或许对先帝后宫事稍有一点介意,然而往事逐渐模糊,现在想想, 不过是觉得正好有这样一个闲置的位份。
“你是皇后的奴婢,还是朕的奴婢?”
圣上瞧他那一副欲言又止的态度, 便知为难,然而他既然定了念头,也不大在意别人会怎么想:“她的住处教皇后定, 回去后让人好生布置一番温室殿。”
万忠觉得郑观音的回答并不算妥当, 但圣上似乎也并非真要生她的气, 既然已经做了淑仪,那再往上还能怎么升迁?
而温室殿向来属于圣上,也是在皇帝寝宫的范畴,圣上骤然要人重新收拾温室殿,大约是要这位郑淑仪回宫后先随驾几日了。
圣上年至而立,还是第一回这样破格待一个女子,那双含情的妙目望着他时,心中竟会有一点少年时所没有的慌乱与隐秘的恶毒,同梦中如出一辙。
他话一出口便知道有些不妥,难免引得许多麻烦,然而却也并不后悔。
为她生出些麻烦,其实也不算多么烦扰,这些小曲折总会过去,更何况又不是第一回因为她做些出格事。
前世里为了弥补她失去孩子的伤痛,刚入宫便是贵妃,然而失子之后总是难免伤心,哪怕他亲身照拂,面上也常笼罩着一层轻愁,克制着不要枕在他肩头哭。
然而后来她入宫,即便是又有了孩子,葡萄架下私语,说起山陵崩后的事情也常说尘世无趣,宁愿随他而去。
虽然现在来看她这样说不过是为了博得更多的宠爱,然而当时他却满心欢喜怜爱。
更何况皇后忍她这个宠妃不是一日两日,早早便等着发落她,几乎迫不及待。
那时候即便是封了贵妃,她面上谢恩,背地里也不见得多欢喜,然而她现在不过是一个宫人,骤然飞上枝头,一个淑仪应该就足够她感恩戴德许久。
内侍监见圣上沉吟不言,以为是圣上或许也有一点回神,觉得不妥,正想着该怎么出口说起,却听见圣上唤他。
“万忠,你说封一个淑仪,她就会高兴么?”
“何止高兴,如此殊荣,也是圣人御极以来头一份,圣人这样破格疼她,郑娘子只怕心里都要感激涕零。”
万忠稍有些震惊,然而又不能不硬着头皮回答:“毕竟以宫人一跃而至主位,想来郑娘子也猜不到。”
圣上听他这样奉承合心意,仍有一点淡淡的欢喜,头也不抬道:“朕记得她这几日天葵,她身子弱,每回都要七八日,让她歇几天,等过了时候,再安排朕的车辇往西苑来。”
嫔妃身上见红自然不是小事,万忠心想这倒是还能缓几日去得罪袁皇后,不过这样的私事圣上记得,以后他们自然得高看郑娘子一眼,勉强奉承道:“圣人对郑娘子体贴入微,是淑仪前世修来的福气。”
圣上却像是听到了极有趣的话,忽而开怀,将书撂在案边,语气是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柔和:“她才不会这样想!”
……
萼华正在好奇妆台上的东西,见郑观
音去而复返,还有些惊讶与不好意思:“观主哪一回召你去不是足足半日才放回来,怎么今日倒快?”
郑观音倒也不是小气的人,她如今哪里还有调脂弄粉的心情,不过瞧了一眼她手中动作,便坐到榻上,呆呆抱膝。
观主问她愿不愿意殉葬,她又不是在民间,自己便在宫内,怎么能说不愿意。
她的心里比煮沸的茶汤还要纷乱,咕噜咕噜地冒出许多骇人的想法,一旦山陵崩,所有的嫔妃都要殉葬,这如果是真的,圣上能再活二三十年倒也算了,万一英年早逝,她就是有了荣华富贵,也未必有命享受。
然而这话从来没人和她说起,仿佛没有这条规矩一样,也没有人会记得先帝嫔妃的归处。
“怎么了,你难不成又同观主闹脾气?”
萼华没有她这样大胆,自然也不理解她对待观主的放肆随意,劝慰道:“你也不看看,观主待你好就不必说,万一你认真惹恼了他,观主不肯举荐你,你又要怎么办?”
“不是为着观主,”她心乱如麻,心知既不情愿做观主的妾室,走到这步只怕也没有更好的路,因此反倒生出一种气恼,“是为别的。”
她对于殉葬的认知还停留在先秦时期的活人殉葬,那离她是很遥远的历史,现在落到自己身上,也难免没个主意:“我今日才听人说起,原来本朝的嫔妃,等山陵崩后都要被赐自尽的。”
这不免教她有些怕:“宗室里难道也都是这样的规矩吗?”
她记忆里小时候还见过长辈的丧礼,她家虽然中落,但是主支里仍有不少长辈养过妾室,她们似乎也没追随夫君而去,大多都是发卖或者留下守寡。
她问萼华,萼华自然更不知道,虽说她家就在北方,可要说起萧氏皇族里的事情,平民百姓那也无从知晓。
“不会罢……”萼华迟疑道,“选咱们进来的时候姑姑们教礼仪,何曾讲过这些?”
除非是见过先帝丧仪的旧人,否则这谁能晓得真假?
郑观音也不过是急于找个人倾诉,她心里面惶惶,其实已经笃定:“观主说来,想必不会有假,只是我这个人面皮太薄,又胆小得很,不敢去刨根究底。”
她前些日子一直盼着圣上驾幸道观,今日遭他这样一说,却又有些迟疑,那分心思淡了许多。
“管他呢,”萼华不知怎么宽慰她才好,她也不过就是个小姑娘,笨嘴拙舌,“反正圣上很久都没到咱们这里来了,你还未必做得了嫔妃呢!”
观主同她信誓旦旦,说圣上不日便会过来,然而又过去两三日,直到观主离观,亦不曾听人说起。
郑观音心里存了忧思,对圣上驾幸道观不再翘首以盼,反倒不觉得日子过得快,她近来跟着观主,饮食上并不少膳房的人奉承,这一回小日子走得早,才五日就干净。
她本不是一个风雅的人,然而惆怅时却也只愿意取了琴排解苦闷,观中的道士近来愈发不管她,似乎知道观主有扶持她的意思,从不来使唤她,不弹琴也是无聊。
然而这一日她才抱了琴出去,迎面却见到了春瓷。
春瓷仪态端庄,见到她竟不觉得丝毫难为情,反倒极有礼地福身道:“郑娘子别来无恙,瞧着气色是越发好了。”
她的眼神不自觉扫过郑观音怀中的琴,虽然她也不是很懂,然而看得出名贵,一个连张真人面都没见过的宫人弹这样好的琴……她都稍微有些犹豫该不该按娘娘的意思来。
郑观音还记得她当时把自己近乎挟持到西苑的严厉面庞,现在这副好面色,让她看了不觉得高兴,反而有几分不好的预感。
“春瓷姑姑怎么肯贵步临贱地?”
她稍后退了几步,抱琴在前,有些防备的姿态:“是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
春瓷点了点头,含笑道:“郑娘子猜得对,皇后娘娘寻你,是为一桩喜事。”
郑观音现下对于见皇后这样的事还有些抵触,低了头恭谨道:“既然如此,奴婢先将琴送回去,而后随姑姑过去。”
总不能她被带走,竟没一个人知道,万一皇后要杀了她,观主就是想救她也来不及。
春瓷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莞尔道:“不必这样麻烦,娘娘派了马车过来,一架琴而已,并不是什么大事。”
原本她们是想带一个为秀女验身的嬷嬷来,然而袁皇后不过想了想,只教她们尽量低调些将郑氏从西苑接回来,不许做这些无用功。
郑观音不明所以,目中盛满了疑惑,却仍笑吟吟道:“姑姑总得说是什么喜事,让奴婢心里也有底。”
“还能是什么好事,”春瓷面色怡然,同身侧宫人自然而然地过来,一左一右挽住她,亲热道,“郑娘子大喜,皇后娘娘特意来宣你,是要认郑娘子为义女,出去许配人家。”
“就是谢家的那位四公子,泾阳长公主生养的郎君。”
春瓷笑吟吟道:“谢郎君誉满都城,又是少年得志,娘子说,可不是大喜么?”
她心里头自然鄙夷郑观音这样,若不是谢家的郎君说动了皇后娘娘,依照皇后的脾性,自然不想留这么一个不安于室的狐狸精继续活下去。
圣上从西苑回宫之后并不曾和皇后说起有这样一遭,侍寝名册上也没有她,显然是将她忘到脑后去。
“谢家的郎君娶我做正室?”
郑观音一直被她强行带到了早预备好的马车里,都有一种不现实的漂浮感,似是梦中:“他说要娶我,娘娘与长公主殿下便会答应?”
谢文徽确实有一点喜欢她的意思,就算是冲动之下要指婚也不是不可能,然而她怎么也不会觉得,皇后与长公主能瞧得起她做谢家妇。
更何况皇后送她来时,阵仗并不算小,然而这宫人说要认她做义女,还要将她婚配给谢郎君,她是实打实的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