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文徽一怔, 怎么也想不到女郎会关心到这上面去，随即一笑：“自然不会, 家中长辈向来不许纳妾, 若有变故，哪有儿女教亲身母亲殉葬的道理？”
若说殉葬，似乎也只有他母亲泾阳长公主的生母被殉, 那时候阿娘哭得天昏地暗, 确实是一件教内廷嫔妃害怕的事情。
若教郑娘子去做大皇子的妾室……虽说日后谁也不知道哪个活得更长久，但他心底还是有些不甘。
郑观音见他笑, 面上升起一点热，她这两日为这事忧心得有些失分寸了, 竟连这些事都忘记了，轻轻道：“那就好。”
谢文徽见她去过仁智殿后不复往日的活泼，人也拘束起来, 然而那只半启了帘的手却始终没有收回, 低头轻咬着唇凝思，像是想同自己的未婚夫婿说几句话, 却又踟蹰害羞。
他说服母亲时不免得用报恩的理由, 但她实在是个极教人怜惜的美貌姑娘, 情窦初开，总还是有一点心痒, 慢慢与她同行, 没话也要找一点话出来。
“至于后妃殉葬……”谢文徽沉吟道, “其实先帝自晚年失温淑仪后, 圣体每况愈下, 不复能起, 总会做出一点不得体的事情, 舅父倒未必。”
郑观音稍微有些兴趣，莞尔道：“先帝这样宠爱她，难道这温淑仪没有皇子，怎么是今上做了皇帝？”
“国赖长君，外祖父倒也不至于废长立幼，”谢文徽缓缓道，“只是先帝总疑心是旁人嫉妒，害死了温淑仪，山陵崩后不愿意教旁人苟活。”
温淑仪当然有儿子，只是对先帝而言不是什么光彩，泾阳长公主归家后哀恸欲绝，还不忘将她们母子骂了个遍。
失母又失父，出身本就不光彩的宁王，处境愈发艰难起来。
然而这样阴暗的事情，他却不好说给郑观音听。
郑观音头一回听说这样的事情，先帝在位时她离皇家的生活也太遥远，莞尔道：“我瞧不尽然，先帝后宫总也不少，将旨意推给这些，那内廷就不必再有养这许多太妃的开支，让她们到地下去继续侍奉皇帝。”
观主说起先帝时就不曾说过这样许多，只言说是后宫旧例，似乎是笃定圣上的嫔妃将来也是要殉葬的。
这样的旧例，新君与太后自然是最大的受益者，免去了内廷开支不说，更省了许多长辈在内廷里倚老卖老，太后瞧着当年后宫里得罪自己的女人被殉，也是一件快活事。
谢文徽不意她这样温婉的女子心里却有许多阴谋论，吃惊不小，郑观音瞧他这样，稍有些不悦，轻声道：“难不成我说的不对，难不成皇后娘娘赐死陛下心爱的美人，陛下还会同她计较？”
她听过关于圣上后宫的风言风语，传闻中圣上最喜欢的美人还是袁皇后亲自动的手，难不成将来她的儿子御极，还能遵从自己父亲的遗旨将母亲也殉了，还不是只拿那些没有用处的嫔妃来。
“你是哪里听来的这些话？”
谢文徽吃惊不小，那一点旖旎的心思也渐渐淡了，“这些事情可是圣人的忌讳，以后阿娘派了女官来，可万不能当着她们的面说这些。”
郑观音平日里最关心的便是皇帝的事情，最近又添了殉葬这样一桩心事，从旁人那里听到也不敢乱说，只是同他议论起自己的心里话，便见他严正辞色，也觉没什么意思，轻轻点头，把帘子搁下。
她虽然没有直视过自己这位未来的婆母，然而长公主今日瞧她的眼神，她分明能感受到不善，自然是不喜欢她这个儿媳妇的。
不过天下的好事也没有让她一个人占全的道理，谢郎肯娶她作正妻，以后也不用心烦小妾的事情，受一点婆母的磋磨也不是不能忍受的。
“一会儿郎君送我到瞧见宫门的地方就好，”她隔着帘柔声道，“娘
娘没说教我挪地方，宫女的住处狭小，我倒不知道长公主的女官能住在哪里？”
她并没学过怎么做高门里的媳妇，上面的贵人不发话，她这个皇后义女似乎也没什么用处。
谢文徽瞧她慵整发鬓，车帘随之飘落，稍有些怅然若失感，他想了想道：“我近来或许便要离京，婚事从简着紧，阿娘至多是白日派府中人说一说成婚的典仪，临出阁时要宫人为你梳妆，并不会为难你什么。”
“阿娘身边的人终究也不再是内廷女官，也不好再住在宫中，”谢文徽回答过她，失笑道，“音音，我们都要成婚了，难道你便只问这些么？”
她问的话和他所想诉的情，完全是两不相干。
“你不喜欢我问这些？”
郑观音与他不过是数面之交，还没同这个未婚夫真正谈天说地过，听他亲热唤她，含笑道：“那谢郎家中兄弟妯娌如何，可晓得长公主殿下平日的喜好？”
她稀里糊涂就要嫁人，比起一般互相知根知底的人家，简直什么也不知道，不问这些问什么？
谢文徽更情愿两人像是之前那般，没什么顾忌地谈琴论道，说一说彼此的过往，了解更多些，哪怕什么也不说不做，就这样一路相伴，也觉温情默默流淌，十分惬意。
然而她却将心思放在了婆母妯娌的身上，虽然并没什么不妥，但他仍不免有一点拈酸。
“不是不喜欢，”他骑在马上，遥望远处高低宫阙，惆怅道，“音音，你就不问问我么？”
那话轻轻，像是一出口便随风而逝，郑观音品味出这一点半点的酸，嫣然一笑，将那帘幕又卷起来，半探出去望他。
“若成了婚，往后岂不还有一生去问你，”她娇嗔了一声，便重新藏匿回去，“自然先捡要紧的问。”
耀人的艳光只乍现一瞬，谢文徽忽而心口一热，不禁又去唤她，“音音，音音？”
郑观音坐在车中，抿唇微笑，却再不回他。
等马车夫勒住缰绳，她抱琴搭了谢文徽的臂下车，才不住催促道：“还是别教人看见你，何必急在这一时？”
谢文徽袖里悄悄拢了一支钗，是京中时兴的款式，他待她站定才取出来，只是不知道该插发髻的哪个缺口才好，望着她云鬓踌躇，最终递给她。
“我从前来西苑总觉得路途遥遥，”他低头道，“如今却觉得竟离长安这样近。”
郑观音接过他那支钗，其实观主平日里也偶尔随手赏赐她一点珠宝，大大圆圆的珍珠、沉甸甸的宝石用细软的黄金缀成腰束，说将来或许可以跳舞时穿着，一定很漂亮。
她稍有些惋惜，那样的珠宝，她将来出宫是决计不能带的，且不说她不做嫔妃或者他的妾室，观主还舍不舍得在她身上投这么多，便是丈夫公婆那里也解释不清。
“怎么，不喜欢吗？”
谢文徽也不大清楚女孩子的喜好，怕她不喜欢，道：“我并没什么经验，你不喜欢可以直说。”
“做工这样精细，只怕要二三十两银子呢，”郑观音随手将钗佩在头上，问他好不好看，玩笑道：“这算什么，定情信物么？”
“你喜欢，才算是，”她莞尔一笑，他便略有些无措，只柔和注视她归去，“我的玉佩不是早给了你么？”
郑观音将那块他送的玉佩一直是压箱底放着，近来都快忘记有这个的存在，满面羞红，只好将琴递给他，低声道：“我身上再没别的可送你。”
管琴房的道士说，这把琴以后就是她的了，不必送还，正好他也喜欢，没有比这更合适的礼物。
这样贵重的琴平日似乎还随身携带，她也毫不犹豫，谢文徽收了，觉出淡淡的欢喜：“以后我再教你。”
如果说皇后赐婚更像是一场稀奇
古怪的梦，现在郑观音才觉出一点自己要嫁人的酸甜，点点头望他走。
袁皇后从不将她们这些宫人的喜怒哀乐放在心上，但无论她到底做这件好事是为了什么，她最后还是受益。
萼华见她许久没回来，回来手上的琴就不见，偏生郑观音不急，面上含笑，不觉吃惊道：“我去寻你用膳，到处寻不见，又不敢声张出去，你又不是不知道西苑里男子多，跑到哪里去了？”
她这样的，万一遇见人起色心可怎么了得。
“我去见皇后娘娘来着，不是什么不正经事。”
她面上露出一点甜蜜来，教她附耳过来说悄悄话，萼华听了都像是在做梦，瞠目结舌道：“谢家的郎君真要娶你？”
郑观音稍感得意，下颚也微抬：“那是当然，等再过几日，内廷将聘礼送来，你瞧真不真！”
萼华却有些不舍：“你不做嫔妃，观主那里怎么解释，你若出宫，能不能同皇后娘娘说一说，也带了我去，我做你的婢女，谢郎不在，我就给你做伴好不好？”
郑观音想起那个喜怒无常的观主也觉得有些棘手，倒不是舍不得那些珠宝，她一心倾慕圣上，他或许还能退让，但转眼要嫁郎君，不将他安抚住，日后宗亲万一相见，那也忒尴尬，捅出之前的事来，便麻烦了。
她沉吟片刻，犹豫道：“皇后娘娘哪里是咱们说见就能见到的，不如我去对观主说一说，或许还有些用处。”
“至于嫔妃……”她被赐婚，其实说来也怨不得她，并不是她一日三变，“你瞧圣上的心性，喜新厌旧，便是真幸了我又能怎么样，顶天封个宝林才人什么的，不做又有什么可稀罕的？”
……
玉城长公主今日早早接了信，知道圣上秋猎过后会过来，接驾时道观肃肃静静，并无一个外人在。
“皇兄今日瞧着心情不错，可见所获颇丰。”
玉城长公主教袁语卿来给皇帝上茶，刻意上了不合皇帝口味的三生汤，然而圣上饮茶时并没发作，反倒夸赞了一句。
她以为是美人的关系，然而直到袁语卿退下，圣上也没再问一句。
“昭徽今日表现甚佳，原以为常来你这是学坏，没想到还不忘记骑射的功夫。”
圣上这几日确实心绪颇佳，对待几个皇子也温和，玉城长公主看皇帝今日确实心情好，撒娇道：“哥哥这是什么话，亏我还想引荐人给你，陛下以为我做姑母，便一点好心也不存？”
“引荐人倒不必，朕记得原先给过你十二屏浮雕，还回来就是，”圣上笑吟吟打趣她，“母后原本是给你做嫁妆使，现在看来你也用不上。”
玉城长公主心下微动，疑惑道：“圣人是要与哪位娘子寻欢观摩用，怎么还惦记起它来了？”
圣上笑而不答，只安抚她道：“改日有上贡，朕让内侍监捡些好的还你。”
玉城长公主没听见近来宫里有什么出风头的新人，但见皇帝似乎正有宠爱的人，不免怏怏：“我还想着皇后娘娘的侄女亦是风姿绰约，正当妙龄，瞧着皇兄的意思，是不入眼了。”
圣上方才没注意到奉茶的女道士，等玉城长公主用拂尘指与他看，说起她身世，才隐约有一点印象，含笑责备她道：“胡闹些什么，仔细你皇嫂烧了你的道观。”
她是袁皇后的堂侄女，袁谢两家同出一地，世代联姻，似乎文徽上次来玉城处就是见她。
“烧了陛下的外室不算，又来燎我的道观，那皇嫂起码能在史册上再多占一行。”
玉城长公主倒不信圣上活着的时候袁皇后敢这样待自己，只是说起旧事声音还是低了下去：“哥哥还在为她画像吗？”
内廷说起皇帝近些年喜爱的女子，大约也只有这样一个，即便死后也念念不忘
，庆幸皇后先下手，否则又是一个温淑仪般的红颜祸水。
“天下之大，总能寻到相近的……”
圣上却道不必，神情平和道：“朕近来也不大动笔了。”
他这些年被她牵绕，而她却始终神龙见首不见尾，才作画像，试图留下一点梦的痕迹，然而以后却不用了。
每每想到此，即便已经不再是毛头小子，他还是觉得热流瞬间充盈了身心，惦记着立刻去见她一面，握住她柔腻肌肤。
或许是刚骑过马，那种情愫格外容易激动。
“朕到你这里也不过是歇一歇，你不必整治宴席。”
圣上饮了一盏擂茶，不知道是谁做的，做的比她还更强，但却教人更惦记她些，算一算，她也应该要干净了。
万忠见状连忙服侍圣上起驾，告诉人将御马牵来。
几位皇子才坐下没多久，热茶都没喝过两盏就被内侍催促起身，垂首等待父皇命令。
大皇子近来刻苦，这一回大见威风，然而圣上出来后，却见他目光畏缩，并无方才的得意。
秋日的天光暖热，他颈边隐隐有口脂的痕。
皇子们成长，总不免对这事好奇，圣上也知他们几个算是到了年岁，皇族的男子身边从不缺少女色，并不愿意太约束他们，只是见不得这样做贼。
大皇子见圣上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倏然有些冷淡，一时间也有几分心虚，主动开口问道：“耶耶不留在道观用些点心再回宫么？”
皇帝受的尊荣多，但行军吃的苦也多，只以为是乐趣，并不觉得打猎辛苦，见他们几个面上红热，虽然不喜，但也不愿多言。
“朕还有些要紧事回去，你们自便就是，不必远送。”
圣上转头瞥了一眼玉城长公主，见她满不在乎，只是微蹙了眉：“真是缺一个人来燎你道观！”
玉城长公主却不在乎，等送出山门，笑吟吟道：“圣人要的图我回去教婢媪们翻一翻，即刻送到紫宸殿去。”
圣上闻言却摇了摇头，失笑勒马，“你差人送到西苑就是。”
……
宫女的院落里忽然来了两位泾阳长公主府的女官，郑观音奉茶受训了半日，面上仍有淡淡得体的笑，好不容易将人送走，几乎是毫无形象地歪在榻上，昏昏欲睡，没有精力去管同住宫女们的议论。
宫里好就好在是非虽多，却很少有人会当面议论嘲讽，她累极了，当作不知道也可以。
那两个女官不屑于同旁的宫女讲话，不过想来明日，几乎道观里的宫人就都晓得她嫁人的事情了。
然而她才昏过去片刻，就又听见笃笃敲门声。
郑观音心烦意乱，勉强从榻上挣扎起来开门，却见是观主身边的万祥。
她微微一怔，心里哀叹连连：“怎么，观主回来，又要教我去伺候？”
万祥瞧郑娘子面容似乎憔悴，他一路行来隐隐听到宫人私语，心底存了疑问，却也来不及盘查，连忙先来同她说话。
“娘子大喜，今日圣人与观主都会回景明观来上香，观主特地先派奴婢来告诉您一声，等您精心妆饰了再去前殿。”
御前的人大多已经心知肚明，万祥对这位未来的郑淑仪也存了交好的心思，殷勤道：“圣人这回来，或许要留宿两三日，便在西苑的会宁殿歇息，娘子好生伴驾，说不得便有大造化。”
郑观音从前左盼右盼的时候圣上从不来，没想到她才被皇后娘娘召见一回，圣上便过来了。
她心里奇怪，皇后即便是出于某种目的，敷衍将她塞给圣上的外甥，难道也不遣人同圣上说一声？
“奴婢多谢内监，不过奴婢还有些要紧的事情想见一见观主，当面说清。”
万祥瞧面前
的美人仍有一点可爱的傻气，可见傻人有傻福，心里偷笑，忍着道：“只怕来不及，娘子捱过今夜，再见观主不迟。”
他得留些时间与郑娘子梳妆打扮，还要再去瞧一瞧会宁殿的布置，匆匆告辞，但见郑观音今夜确实有些不佳，又不免担心：“我瞧娘子疲累得紧，是有什么不适？”
皇帝驾幸，观主派人知会她不过是为了侍寝，郑观音忽而心下一动，有些难为情道：“女人家的事情，一月一回，内监不知道。”
万祥原本不过是有些担忧她侍奉不力，听郑观音这样说，不觉哑口无言，然而圣上喜欢郑娘子许久，就算有一点小误差，想必捱上两三日也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