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虽然极少来紫宸殿, 但凡会来,皆是不达目的誓不肯罢休。
圣上知晓她这一回行事定然是听到了郑观音的事情,然而瞧见郑观音倏然变亮的眼神, 抚过她头顶青丝,语气转淡,“那就教她到书房候着。”
郑观音半倚在圣上的怀中,却不能享受帝王难得的温情,她还是完璧之身, 若是皇后娘娘将她赶出宫的坚决, 圣上未必会肯像待那人一样待一个替代品。
但这也说不准,那个美人什么性情她并不清楚,然而圣上待她,却不过是偶然间寻得了合适的替代,又发觉她妩媚之下并不同旁人温顺的大胆, 甚至背叛。
就像是征服一座城池那样, 越是艰难,占有的心也越强烈,偏要来勉强, 君主的私有物不经赐予, 不许臣下随意觊觎窥视。
圣上感受到掌底她下意识的一僵, 眉峰不觉稍稍聚拢,只是还未凝成骇人的耸立,便平复下来。
万忠屏气凝神, 心想皇后未免不识趣, 她不来, 圣上也总要去寻她兴师问罪的。
只不过是现下紫宸殿这位尚且还没有安置好, 圣上一时不顾上罢了。
内侍刚应是, 要退下去转告皇后,圣上俯身一揽,稍用了些力气,便将她横抱起来,起身向内殿走去。
他面色如常,即便臂怀里多了一个人,也依旧龙行虎步,步伐从容而威仪,连气喘也不曾。
“圣人!”
郑观音本来听见皇后过来,心里还有一点虚无缥缈的期盼,然而圣上猝不及防的横抱惹得她心惊,下意识揽紧他,省得他忽然松手,然而两心贴近的时候,对面古井无波,她却大失分寸。
当她被重新放到那张御榻上的时候,最后一点希望也随之落空。
——皇后便在紫宸殿,然而圣上却要她清楚知道他是如何宠幸她刚认下的义女,无形地示威赌气。
那高大的身影站在她面前,即便是只是俯视来打量她,也教人觉得那窒息的压迫。
圣上来擒她的手,或许是她手脚有些冰凉,只能觉察到皇帝的手掌热到灼人,连他喷洒的气息也带着难以抗拒的热意。
郑观音的脸颊都有些发白,正想提醒圣上她身上不方便,却已经被重新扣上了锁环。
到足腕的时候,锁链没有那么长,便被迫倚在了榻上,且被抽去了鬓边发钗。
她的头发乌黑且有光泽,披散在枕上,无助极了。
他眉目浓深,蹙眉沉思时教人不敢打扰,像是雄狮在思考从何处进食。
“朕教宫人进来给你更衣,拿几个手炉来暖一暖,”圣上的辞色转温柔些,“你若无聊也不必胆怯,想瞧什么玩什么,就教她们去取,是朕遣她们服侍你,她们不敢不尽心。”
锁环本来就有些凉,圣上触及的时候便觉有些不妥,然而换作丝绢一类柔软物又容易被撕,殿内许多棱角,尽管知道她贪生,但他并不放心。
秋日还是有几分余热的,是她身子不大好,该从内调理才是。
他打量过后将那支看起来并不贵重的金钗笼入袖中,关照道:“少顷有太医来,你总也不能穿这一身。”
郑观音见圣上只是重新将自己锁上,居然松了一口气,讷讷道:“圣人不嫌麻烦。”
圣上觉察出她还口时的害怕与胆怯,心头的戾气竟然稍散了一点,竟然一笑,抚触她的面颊,他道:“音音,朕确实不喜欢麻烦,但为了你也不是不成。”
她半张面颊落在他手中,有一种人亦是他掌中物的错觉。
“太医开了药你就乖乖地喝,”圣上有心教她独处缓一缓,只打算让那些宫娥进来与她相伴,“朕晚膳时再回来陪你。”
……
袁皇后等候在书房多时,
已有些不耐,她问过回来转告的内侍,言说圣上在同新入宫的郑氏用膳。
她闭了闭眼,依她这位君王丈夫的行事,昨夜岂有不成好事的道理,真是釜底抽薪,打断了她的计划。
今日晨起,她才让人大张旗鼓地往泾阳长公主府送了东西,一路散播谢氏将近的喜事,也教谢氏的面上有光,结果送贺礼的人才回来复命不久,泾阳长公主倒是先一步来拜谒。
她哭哭啼啼地说起女官往西苑去的事情,口中不住埋怨皇后的计策,虽说长公主并不喜欢这个儿媳,然而这和谢氏未过门的儿媳被陛下掳去却不相干。
那些长公主府的女官也是积年成精的,如何敢得罪皇帝,只同泾阳长公主说,郑氏与皇帝早有来往,皇后怕也知道,以至于泾阳又有些胆怯,怕圣上以为她同皇后一道算计他正钟意的美人,面子里子都丢得干净。
小黄门通传皇帝到,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简素的衣物,待圣上走近些行礼:“圣人金安。”
圣上见皇后行大礼,虽知道她所来为何,颇有些不耐烦,然而还是走近些搀扶她,“皇后今日怎么如此客气,穿得也素净?”
皇后虽然没有素衣披发,但妆容不描,发饰也稀疏,衣裳无过多纹绣,与她往日似乎不大一样。
袁皇后低声道:“妾做错了事情,特来向圣人赔罪。”
圣上本来做好被她咄咄逼问的准备,然而皇后这样示弱,他也有了几分耐心,不吝啬展现和颜悦色:“你能有什么错?”
袁皇后忍着气,一板一眼答道:“妾昨日认了个女儿,将她许配给泾阳的孩子,因着圣人在外,还不及教她与陛下相见,以至于阴差阳错,有损圣誉。”
圣上瞧向她,似笑非笑道:“朕不过是幸个宫人,与圣誉有何相干?”
“圣人要幸宫女,为皇室绵延子嗣,便幸十个百个亦无妨。”
袁皇后仍维持着低折的姿态,然而这一对夫妻,心里却全然清楚彼此的算盘:“但那也是陛下的义女,才许配给谢家四郎……”
她心知那女子果然遭了临幸,不免愠怒:“虽说陛下疼她,但文徽好歹也是陛下亲姊妹的儿子,此事又是人尽皆知,既然是无心之失,不如便将她赐死,以全皇家的体面。”
“连朕都不知道,还说什么人尽皆知?”
圣上觑了她几回,少年的夫妻走到如今仍不免拌嘴,但他也并非一味不盼皇后好,默然片刻:“补给文徽一个门当户对的女郎就是。”
他站在案前负手而立,神情尚且平和:“朕记得你母家之前送进来一个姑娘,文徽见过几回,教她去做泾阳的儿媳,帝后为媒,也不算辱没。”
袁谢两家的联姻由来已久,要是没有郑观音这样一回事,皇后同泾阳都是满意的,然而偏偏圣上是拿她来作为补偿,且不说谢文徽肯不肯为他求娶的女子做些出格事,袁皇后心里也有些不舒坦。
“昨日认义女,今日便满城皆知,如何有这样的道理。”
圣上凝神瞧着她,“以后义女的事情全作没有,朕也不希望内廷这样私下议论她。”
他并不否认音音生得美貌,然而她如今也不过是一介小宫人,只是招惹是非多了一些,皇后吃醋嫉妒,也不该吃到她头上。
“想来郑氏在榻上必然是柔媚讨喜,教圣人受用非常,”袁皇后咬了咬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圣人消遣一夜,还未够吗?”
“朕就是还想再消遣她几日,皇后难不成还要管到朕的榻上来?”
袁皇后被气笑:“圣人逐鹿中原,何其不易,便为一女子伤臣下之心?”
圣上瞧她似乎有几分动气,却也只是冷眼看着,“朕做皇帝,也不是为了今时今日连一个女人也幸不得,你脱簪谢罪想做姜后,
可朕还不是沉迷女色的周宣王,一个宫人罢了,你就这样容不下?”
男人风流好色,她也不是不能容,只是有些人似乎前世便是仇家,即便是她第一次见到郑观音的相貌,也会有隐隐的危机。
她太符合皇帝的喜好,即便是袁皇后见惯美人,也觉得她是一个出挑的美人,楚楚可怜,惯会令人动心。
她深吸了几口气,他毕竟是皇帝,若总争执不下,气头上万一连废后也敢说,只要开了这个头,以后总是隐患。
“在陛下眼中,她只是一宫人么?”她放缓了语气,勉强算是先递了台阶,“依妾看,她住在紫宸殿里也不合规矩,这么个美人儿,做宫娥也可惜,不如封个美人,赐一个好住处。”
她盘算着祸水东引也好,面上勉强挤出一个笑,莞尔道:“惠妃是个好生养的,潜邸原先与她同住的褚昭仪也为陛下生育过一子一女,住到她的宫里去,说不得宫里又要添喜事。”
宫人晋封虽无定数,但至多到才人也就罢了,郑氏不过承宠一夜,她没有家世子嗣,比起安成真姬差得太远,只是皇帝既然疼她,已经无可避免,要做人情还不如她先做,一个美人,已是太抬举她了。
蔺惠妃膝下的皇子也有十余岁,她的昭徽近来对郑氏早就没了兴趣,若惠妃那两个儿子顽皮,真有些什么也好。
圣上难得见她这样破格大方,虽然知道她是退步,不过面上稍稍含了笑意,只是并不算足意:“册封朕另有意思,皇后不必费心。”
袁皇后一顿,察觉到圣上或许是不喜欢,面上佯作的柔顺渐少,“毕竟不是礼聘进来的女郎,若是婕妤,似乎也太过。”
她笑道:“嫔妾记得几位在东宫服侍过陛下的承徽承训,生了公主也不过就是才人。”
郑氏除了那张绝色的脸,其余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更何况,她对皇帝也算不得有多忠贞的情谊。
将她许配给谢家时,那个美人可是一点不愿意也没有。
圣上瞥见她面上一闪而过的讥讽,淡淡道:“她当不得一个淑仪吗?”
此话一出,袁皇后那阵才压下去的火几乎又升腾起来,虽说册封九嫔也并无什么特别的典礼,然而总须得同中宫商议之后由她做主,皇帝却不许她干涉。
她又不是那等被选进来的秀女皇后,即便这些年恩遇渐稀,但内廷的嫔妃依旧敬畏讨好她,无非就是忌惮她在内廷的权柄与将来可以随意殉葬嫔妃的后福。
“妾大约是听错了,后宫名位何时这样轻贱,使陛下可以随意与人?”
袁皇后攥紧了掌心,难以置信道:“但凡她育有子嗣,母家立了功勋,圣人要嘉奖,妾无话可说,但是以容色自宫人至九嫔,岂不令内外寒心,议论陛下好色太过?”
淑仪这个位置空置了许多年,她以为圣上很不喜欢先帝晚年的失德,克己复礼,并不打算升谁当淑仪,然而到了郑氏身上,皇帝是脸面也不顾,礼法也不管,更不在乎物议……
果然同一株藤蔓上结不出两样的瓜,皇帝到底还是随他父亲的人。
郑氏难道是给皇帝下蛊了?
“陛下待郑氏千好万好,可她自己当真甘心情愿么?”
袁皇后突然出声,声音里极为不甘:“我认她作女儿、替她寻觅如意郎君,郎才女貌,你见她可有一点不情愿,反倒是陛下将人弄回来,倒是好一番波折……”
皇帝既然信奉,就很少在道观里开杀戒,即便要杀也渐渐不亲自动手,王内监似乎还是才提拔不久的人,死得那样不堪,只是因为没有将郑氏看管得力。
“够了!”被皇后戳到痛处,圣上也是面色铁青,目中凛然生威,冷笑道,“朕原也怕伤了你的颜面,不曾做得太过,现在瞧来,皇后未必领情。”
袁皇后才要被他气到呕血,他一声不响地要立嫔妃,出手便是这样阔绰,将她的颜面又放在哪里?
皇帝不缺子女,在他心里,只怕是子凭母贵,连她这个皇后都不放在眼里,圣上一见到美人便昏了头,岂会真心栽培看重他们的昭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