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从前在宫外逗留许久, 在臣下家中留宿也是常有的事情,今上也是颇爱热闹的人,宗亲近臣的府邸簇拥着太极宫, 不拘宿在哪处都十分方便。
大皇子对父亲的喜好也略知一二,只是回仁智殿后与母后细说起白日里出风头的种种, 隐去临行前那段,袁皇后心情正好, 含笑望着他那与圣上有几分相似的面容,饶有兴致地听着。
“你是你阿爷的长子, 圣上像你这样大的时候都已经做出一番事业来了,饮马瀚海,人说虎父无犬子,对你的期许自然也高。”
袁皇后今日似乎格外舒心, 也刻意挽留他在自己殿中久留一会儿:“你兄弟这样多, 将来都是要做君臣的,你不强过他们去, 你阿爷才会担忧。”
她同圣上都是争强好胜的人, 只不过皇帝作为男子, 这种雄顾天下的野心丝毫不加掩饰, 她已经做了皇后, 更多是盼望自己的孩子能青出于蓝胜于蓝。
大皇子说到这却蹙眉, 他早年并不疑惑父母对自己的疼爱与期许,然而阿爷自从做了皇帝,对他的关注日渐分薄, 不知道是他多心敏感, 还是阿爷隐藏得深, 有些时候他不经意瞧向自己, 竟有几分仇敌的意味。
“阿爷哪有这样疼我,昭业昭瑜他们面上一口一个‘大哥’,却总爱在阿爷面前抢我风头,阿爷夸他们不说,还会训斥我。”
大皇子怏怏道:“阿娘,他根本就没想过要我做太子。”
“不许胡说,你阿爷天生就是这样一副倔脾气,你做的好是应该,做不好便有别人来强过你,他恨铁不成钢罢了。”
袁皇后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里的不快:“你出生的时候,你父亲还在外面应敌,回来瞧见同样浑身污秽的你特别喜欢,还遍视麾下臣子,诸子之中,对你也最愧疚。”
大皇子虽然身量高大起来,终究还有些未褪的稚气,想想也是,阿爷作为皇帝,记忆里难得的温情与疼爱,都是倾注在他身上,手足兄弟们只有眼馋的份,只不过他现在长大,那份疼爱也不一样。
不一会儿宫人来送六局清点嫁妆的单子,请皇后来过目。
只是那得力宫人见大皇子在身边,稍有些犹豫,含糊其辞:“皇后娘娘,这是尚宫她们差人送来的嫁妆单子,问合不合娘娘的心意,是否明日就送来备着。”
大皇子微有些好奇:“阿娘,是我哪个姊妹要成婚,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他印象里几个庶出的姊妹年纪还小,哪里就急着议婚。
袁皇后想起他的荒唐面上微变了面色,轻斥道:“回去读你的书,少问这些与你不相干的事。”
她也未曾多看那张清单,直接拢了入袖,等大皇子不情不愿告退后,淡淡道:“明日大张旗鼓地送过去,泾阳受了委屈,面上总得多风光些。”
本来就是谢文徽自己对那种绝色佳丽动了心,泾阳也怨不得她这个做弟妹的,她多送些嫁妆,风风光光地将那祸水泼出去,给泾阳的儿女再谋些别的好处,也是补偿过了。
皇后瞧了瞧外面如墨的天,教安成真姬来给她卸晚妆,然而安成真姬进来时却有些闷闷不乐。
“娘娘,外面说圣人方才骑马回宫,还带回来一个女子。”
袁皇后“嗯”了一声,算是知道:“我还当他要留宿在外面。”
不拘那女子是臣下敬献,还是皇帝路上拿来取乐的民女,她也不算关心。
安成真姬见皇后不在意,心中稍有些为她不平,“圣上好久都没来为您梳发描妆了。”
“圣上如今正是为皇家添枝加叶的年纪,何况咱们这位皇帝又是位风流天子,最是多情,有什么好奇怪的。”
袁皇后如今可以尽量不吃醋,毕竟等皇帝山陵崩后,那些女子就是砧
板上待宰的鱼,甚至圣上多宠幸些女子,对她而言也不算是坏事,反倒是好事。
“从我杀了那个卑贱的民妇起,圣人嫌我心狠,就懒待应付我了,”袁皇后微微一笑,她比皇帝还年长两岁,总有一派雍和,“不过也没什么可后悔的,我从不做后悔事。”
圣上对人很少念念不忘,有这样一个例外,可惜她竟然没有瞧见过真容。
安成真姬听了有些伤感,搀扶了皇后,陪她躺到榻上去,夜静秋深,却听她又道:“只是有一桩有些不好,我杀她之前,竟没瞧过那贱人的脸,瞧一瞧到底是什么妖精,能叫陛下念念不忘许多年。”
……
翌日清晨,郑观音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处一座奢华而陌生的寝殿。
厚厚的罗帷阻断了床帷与外面的一方天地,她朦朦胧胧,下意识只以为是做了一场荒唐梦,才伸手去撩开刺绣繁复的罗帷,见到晨光刺眼,涣散的意识才有几分聚拢,大惊失色。
她毫无防备地起身,锁链发出一声撞击,硬生生将她拽得身形一颤,不得离开半分。
床帐是景明观所不该有的规格,她身上有些疼得厉害,恍惚间想起昨夜最后的清醒。
她撞破了圣上的秘密,陛下知道她要嫁人,恼羞成怒,要杀了她……
那现在她到底在什么地方?
外面的人大约是听见锁链响动的声音,罗帷乍起,一位宫人妆扮的姑娘向她盈盈行礼,这宫人瞥见她腕足困状,只是微微一笑,只是当作没瞧见。
“娘子可是睡好了?”
那女子的声音似是含了惊喜,轻柔温和,然而郑观音坐在榻上却呆滞陌生,她身上疼得厉害,还有些眩晕,四肢被锁链固定。
要是颈间也被锁了,她毫不怀疑圣上有将她五马分尸的打算。
那宫人瞧见她可怜无助的模样,含笑提醒道:“娘子,娘子?”
“敢问这位姐姐,奴现在是在哪里?”
那宫人说了句不敢当,轻声道:“娘子这是在紫宸殿的寝殿,圣人居所。”
郑观音尽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但心仍旧慌乱,声音仍有昨夜的微哑,她一开口,竟忍不住哭了,大颗大颗的泪涌出来:“我想去见皇后娘娘。”
皇后自然不是什么好人,然而现在除了她,自己依靠谁也活不下去。
毕竟是皇后赐的婚,圣上就算是生气,但总不能这样不顾及皇后的颜面罢?
听说那位美人也是圣上抢来的民妇,然而她许的却是谢家的郎君,君夺臣妻,这样的事情他怎么做得出来?
那宫人好笑望了她一眼,“娘子昨夜也劳累了,这是何苦来哉,您就好好待在这里,要吃什么用什么尽管吩咐,有的是人伺候您。”
郑观音被她眼中的暧|昧揶揄吓了一跳,下意识抚了抚自己胸口,衣裳还是昨日的,只是头脸似乎被擦拭过,随即松了一口气。
她定了定心神:“那烦劳姐姐替我解开链子,我想方便一下……”
郑观音见她为难,以为是怕自己逃跑,苦笑了一声,“这是紫宸殿,我不敢逃走,求姐姐给我行个方便。”
她逃又能逃到哪里去,要是真有这种本事,早就逃走了。
“这可不成,娘子若是有溺意,奴婢拿便壶来,这些机关只有圣人会用,别说是没有钥匙,就是有,没有圣人旨意,谁敢给您解开?”
那宫人也为难,君命不可违,但眼前的美人虽被君王视为禁||脔,也没有册封,可也不能轻易得罪,省得日后被为难。
这样难堪的事情,郑观音一直以为除非将来瘫痪在床,是暂且不必考虑的,她面色刹那转红,连颈项都染了淡淡的羞意,嗫嚅道:“这恐怕不好,我不过是一介奴婢,圣人的榻若
被这些污秽染了气味……”
她强忍下来的眼泪又开始盈在眼眶中,将落未落,那宫人即便有几分艳羡她能从一个小宫人飞上枝头,但眼前这一幕还是有些楚楚可怜。
“娘子万千之喜,何必如此伤感,昨夜圣人亲手为您擦脸,揽着歇了一会儿才去上朝,还特意嘱咐婢子等人如此,定然不会怪罪您的。”
她想起来内侍监似乎叮嘱过这位美人仍然不便侍寝,笑吟吟道:“娘子颠簸这样久,奴婢备了更换的月事带,想来您也能用上一二。”
旁的嫔妃要是来了月事,是不能留皇帝共寝的,更何况还是留宿独属于圣上一人的紫宸殿,她以为说了能讨面前人的欢心,孰料郑观音却变了脸色。
“我现在还有些困,你先下去罢。”她忽而就不想起身了,重新坐回去倚着,心如鼓擂:“不必拿过来了。”
月事带这种东西总不能维持太久,但那宫人似乎也理解她目前的惊恐害羞,并不过分勉强,见她一再坚持,非得强忍着,也就退下了。
郑观音实在不敢也不想在这种地方做些不雅的事情,连粥饼也不想吃,恹恹倚在榻边,重新与世隔绝。
她手抚着小腹,仍然心有余悸。
昨日随口糊弄万祥的话,或许有一点用处,起码圣上不知道她月事的日子,以为她身上还未干净,暂且不会对她做出些出格事,然而实际上她月事已然见好,今日再糊弄下去,却不大容易。
但是不用这个借口,圣上只怕也不会君子太久。
皇帝把她拘在这里,又不是要她做花瓶装饰,哪有不幸的道理?
方才的宫人只称呼她做娘子,并不以位份相称,可见圣上完全没有册封她的意思,只是将人当犯人一样拘在这里,供给吃喝。
或许又是在等她第一次侍寝过后,只不过要封什么,她也不敢断定。
她坐了不知道多久,几乎要歪着头再度昏睡过去,然而听到外面内侍说话行礼的声音,又惊醒过来。
圣上自外步入掀开帘幕,教晴朗的日光洒落入帷,见她满眼惊愕,微微一僵才含笑继续道:“你这身子一向弱得厉害,怎么月事这样长久也不见好?”
他望着郑观音苍白的面孔,想起宫人说她不肯换衣裳,也不肯用早膳,心里勉强压住了那阵火,平和的面上甚至含笑:“听宫人说你不用早膳,朕早起去见大臣,也来不及用膳,不如一道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