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上的裴椋已经按开卡槽,重新拿出笔和刻刀来,依旧是挑出几抹漆重复昨天的步骤,朱砂调色配合着黑色的漆体。
黑色的漆体衬着她清瘦的指节,显得有些冷色调。
眼前人在动作之前先却又是拿旁边的湿毛巾擦干净手上的漆体,冰凉的水渍几乎是叫人生出浸透进血管里的错觉。
水渍下一秒就被彻底擦干,然后开始提起笔继续下一步。
整个漆盒虽然黑底朱漆的确是勾画完了而且淋漓尽致,但留出的几片空白总叫陈燕隐隐觉得缺了些什么。
“难不成是大佬故意留着不继续的吗?但也不应该,黑红两色都已经勾画了也没有什么留在最后再去画的必要性……”
陈燕左思右想也没能够想出些什么来,反正应该不可能是敷衍才对。
她攥紧的手指显得有些僵硬,深吸一口气继续抬头看着屏幕。
眼前人下一刻做的动作却又叫弹幕愣了下。
裴椋拿出了旁边的一小块金和铁锤。
弹幕:“……”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要干什么。
【难道大佬已经反思了错误决定销毁?还是也清楚这回的上漆过程太无聊了所以增添新节目?】
【上面的你跟我讲段子还是开玩笑,上漆过程太无聊所以拿锤子搞新节目……呵呵,我现在还是觉得你更无聊些。】
【得了,应该不可能是上面这些个不靠谱的猜想,有这个空还不如研究一下大佬到底是在做什么步骤,当然决定销毁的可能性有百分之五十,还是挺大的。】
陈燕抽了抽嘴角,销毁?
怎么可能。
她略过满屏不靠谱的弹幕,却预感着大佬还要有下一步动作,只是这个动作是什么不得而知。
裴椋也不废话,言简意赅的擦了擦手腕,灌了一瓶营养液继续道:“砸下金片。”
“砸金片?”
陈燕动作终于动了动,下意识的诧异抬起眼。
需要砸金片做什么?
金块体积并不大,延展性倒是足够,她简单粗暴的砸下去几锤直接叫金块跟着变形展开。
“叮叮当当”的金银碰撞声和落锤的声音跟着混在一起,叫张开脑壳嗡嗡。
“……”
不得不说,总觉得大佬下锤之后之前还在质疑的弹幕倒是安静了不少。
然后就是克制了些力道的锤打,薄厚均匀,没有差异过大的情况。
纸片被锤到指甲的厚度才算是结束。
裴椋指骨和关节处的青筋隐隐凸起,捏着金片掂量了一下重量,算着薄厚程度差不多后她才收起手。
【我知道了!这是乱披风锤法!】
裴椋继续抬头看见弹幕,略略停顿了一瞬才重新玩笑道:“乱披风锤法?那拿这锤一个金片杀伤力也不够啊。”
她继续把几处金片绘制上图案然后跟着用刻刀切下来,然而陈燕隔着屏幕视角看不清楚,只能隐隐约约看见模糊的线条。
眼前人下刀利落,刻下去的弧度流畅,几乎是一气呵成,刀尖刻画下,金片才显现出勾勒的具体线条轮廓来。
是人,只不过是一个略显的微缩的人物,似乎是呈现着模糊的姿态出现,以一种飞奔的姿势向前跑去。
前方的贴片被剪裁。
弹幕不知道眼前的漆器制作又是怎么个法子。
裴椋却终于刻画完,拿过旁边毛巾擦了擦手,湿气混着冷进入血管,叫她整个人跟着从热气里出来一些。
刻出来的一块金片出来一个清晰轮廓,隐隐能够看见人形,又叫人升起疑惑。
叶拆忍不住愣了下,“这块金片雕刻,应该不像是其他啊,跟漆器差的有点大……”
“金片雕刻?”
同一时间,一直在忙着项目的严华终于是能够得了空抽出时间来,好久没有看直播几乎都快荒废了,他这一会打开直播间入眼的就是这一幕。
旁边已经累得整个人瘫在椅子上的教授倒是忍不住出声:“老严,你居然还有精神看直播,这项目都封闭研究三十多天了吧?”
“反正我现在是只想睡觉……”
他迷迷糊糊闭上眼。
结果当的一声。
他又陡然因为直播间里敲响的金片铮鸣振响声猛地惊醒,爬起来还是打算看直播,“啊,这一觉是睡不下去了,还是看直播算了。”
但大佬突然雕刻金片做什么?
具备同样疑惑的还有更多弹幕,盘旋在头顶的疑问挥之不去。
裴椋没有多说些什么其他,只是将金片贴上绘画好的黑底朱漆层面,沾了一层薄漆,覆于漆盒上,几张金片在光线的转角下熠熠生辉。
最先被注意到的反而是角落里一抹金色的圆形金片,中心被镂空雕刻出一只张爪飞翔的鸟,黑漆透过底部呈现出来,叫它更像是被金色所“包裹”!
黑色的金乌立在金日中,同样也是那句,“日中有三足乌。”
立于下方的反而是赤足追逐的人,不过与狩猎图形象不相同的是,他鸟首人身,背后生长翅翼,看起来形态奇异。
手里似乎是端着一盒丹药,隐约还能窥见其中盛放的灵丹。
仙人求药。
粘稠的黑漆再度被贴上一层,沉入其中显出对比的明显来,裴椋指节曲起,手腕一动便将漆面转向屏幕——
这会屏幕贴近能够叫人看的更为清晰,金色的羽人背后长着翅翼,鸟首人身,不同于更多羽人的体现,奔跑着追赶着金乌。
背后翅膀几乎叫他像快要跟飞起似的,金乌耀目,同背后的太阳悬挂于顶!
旁边寥寥几笔勾勒的云纹还带着肃穆之意。
陷入沉郁的黑漆里,对比的叫上面的浅金色更突出,光华流转变幻间如同一幅画卷剪影!整副图案霎时叫人震撼!
羽人预示着求长生之道,同时整副画面更为了然。
弹幕跟着霎时一愣,原先的质疑声彻底消失匿迹,像是被怔住一般半响才回过神来,
这就是金片的用途?
原先漆盒剩下的空隙被填补,羽人求药的图案极具冲击力,叫严华更是手腕一僵,几乎无法发出声音来!
喉咙像是黏在了一起,叫人只能愣在原地。
他愣在原地,旁边人却没有。
刚刚的锤金片没叫教授心生波动,这会的金银平脱却砸的他脑袋嗡嗡,几乎一瞬间失去所有听觉,只有眼前熠熠生辉嵌入其中的金片!
他一个健步冲过去拿起光脑,视线死死盯着眼前,嘴里喃喃出声。
“……金银平脱工艺,居然是金银平脱?”
他声音半响总算是缓慢的从喉咙里滚出来,带着迟疑和不敢置信,终于反应过来眼前工艺到底是漆器之中的哪一种了!
漆器里头失传了这么些年的工艺,居然还存在?
他这会脑子也不木了,人也不困了,只剩下一瞬间震荡的心神和沸腾翻滚起的浑身血液。
【我靠,神了——】
【谁刚刚说大佬只会搞重复工艺的?这会总该继续站出来发表一下刚才的慷慨演说了吧?】
“这副贴的是仙人求药。”
裴椋擦了一把手腕上沾到的漆点,浸透的冷意渗入血管,叫她整个人跟着一醒,原本带起焦躁和倦意的精神也跟着平缓下来,呼吸潮湿间带起了冷气。
直到擦完手才放下旁边打湿的毛巾,裴椋看了眼弹幕,抬起眼来随口跟着玩笑道,“楚国尚巫,汉代求仙。前者求祭祀丰足,后者求一长春不老——”
弹幕纷纷表示自己懂了。
【两大神教是吧?】
裴椋挑眉,“这么说也对。”
她视线侧过目来,只有眼前视野里的那副木漆盒子鲜明难掩,图上留出的空白几处似乎还在等待着空缺被填补,周围勾勒出的细密纹路显出缥缈之气。
还有没贴完的工序。
裴椋重新擦了把脸和后颈,把毛巾放到一边,干涩的唇瓣被舔了舔,重新开始抬起笔。
沾着旁边剪切刻下来的金片重新贴上漆盒,这一副画面又与先前迥然不同。
这回不是金乌,而是仙人骑鹿——
金片雕刻成的人物出现在黑漆的底面上,显出鲜明的对比,黑漆的底端还呈现着湿黏的状态,金片勾勒出的鹿线条极细,四蹄迈开似乎是往前飞奔的姿势!
寥寥两笔就显示出仙鹿的身姿矫健而轻盈。
骑在鹿背上的人则是一身羽衣,人首人身,背后生翅翼,似乎又像是身披羽衣一般,两腿也生羽,双耳不同的长,动作间仰头向前看去,骑在鹿上飞奔。
金片人物的流动感和想象力几乎到达顶峰,叫人只能沉浸其中。
极具动态的线条叫人一震,几乎是惊魂摄魄的一眼,黑漆下金鹿中的动态似乎就要即刻从中跃出!
“仙人骑白鹿,发短耳何长。”
裴椋定了定神色,抬起眼来,虎口还握着刀,指缝和关节处凸起泛白的筋骨,目光一动不动的看着黑漆上镶嵌着的金片银挡,声音平静还带着些许的模糊的字节,但足以叫人听的清晰。
“导我上太华,揽芝获赤幢。”
图上的场景似乎也隐隐约约对应了当时的诗句,求仙的想法可见其中,仙人骑鹿求长生。
羽人形象的出现,同时说明了汉代人们想要像鸟一样得到展翅飞翔的欲望,升入仙境,以求长生不死,灵魂永存!
眼前场景显出不同之前的肃穆和诡谲,但很快就结束。
似乎也就是这么一眼彻底告终。
但是工艺还在继续,也是最后一个金片,裴椋给金片背面刷漆增添些黏性,而后收起虎口的刀,重新把视线回归到眼前的漆盒上,勾勒的花纹已经清晰,衍生出的几个场景无一例外都带着人物。
之前勾勒的漆画和云气纹跟着延续了风格,绘制在左右,只不过略显差异的是整个漆器隐隐以中心为推崇,上下与天地同流。
金片在湿腻黑漆下显出更深的色泽,光线转向间熠熠生辉!
金灿灿的光线几乎叫人眼前一晃,而后面被勾勒云纹,寥寥几笔从红漆黑底中脱胎出来。
【我靠!这就是金银平脱工艺?真是小刀拉屁股,开眼了。】
【大佬还是一如既往的牛,靠了,前面还在说这回漆器不行的能不能过来自觉点打两巴掌脸,或者我伸手替你打了也行。】
【整个金银平脱的工艺简直巅峰造极,上面的人物绘画和金片结合太惊艳了!】
【这就彻底结束了?等一个老板的火箭。】
屏幕前的人影晃动,裴椋终于动了动,手腕上和后颈已经全是汗,打湿了指缝,用湿毛巾随意擦了两把,指节的关节处被剐蹭泛起红来,又隐隐凸起青筋的青白。
侧头看到弹幕反而挑眉诧异道:“还没有下播。急什么?”
【不是要结束了吗???】
弹幕忍不住发出了下意识疑问。
“还没完。”
裴椋只给出三个字。
严华忍不住愣了下,“还没有结束?”
弹幕也纷纷一怔。
可是眼前漆器已经勾画完了纹路,也已经做完了金银平脱的工艺,还有什么没完的?
他们几乎是百思不得其解,然而只能够接受事实继续往下看去,
裴椋视线下落按紧手腕,整个人身上都带着锐气袭卷而来。
下一刻她则拿起已经凝结几层干了大半的漆器,虎口握着刀尖一角,顺势借着力将整个塑形的木胎给脱离下来!
开什么玩笑——
之前异想天开的想法被印证,叶拆却彻底愣住,脑子就是嗡嗡一阵响,耳旁仿佛也不见了声音。
只剩下干涩的嘴唇舔了舔,不自然的活动了下眼球,才像是不敢置信的说道:“所以这漆器……真的不是木胎制作?”
弹幕也静默了一瞬,然后彻底刷过。
【不是木胎漆器吗?怎么这会……我靠!所以一开始最早时候质疑的工艺麻烦粗糙多出一大堆步骤程序其实因为制作的是根本不是木胎?】
【居然真给算错了,后面我都已经一直在忽悠自己这就是木胎漆器,没想到最后洗脑是给洗成功了,就是开头正确答案就给蒙错。】
【没想到千算万算还是栽了这坑把路给走岔了,我恨!所以这种工艺不是木胎到底还能够是什么?不记得大佬之前有提到这类胎体的说法啊!】
弹幕除了最初的震惊过去就是齐齐的一阵哀嚎声。
严华却是想反应过来似的,终于活动了一下眼球,伸手搓了把脸。
夹纻工艺,居然真的是这玩意。
屏幕上整个漆壳已经凝固彻底,从木胎模具上活动了两下顺利的脱壳下来,重量瞬间一轻,胎体全由漆体做支撑已经足够牢固,并且去掉后整个胎体呈现更薄的状态!
握在手里,只能用四个字形容,就是“轻盈牢固”。
并且在外边完全看不出痕迹,裴椋拿给罗科的那一批观音木雕用的就是夹纻的工艺,所以边缘看不出一丝破绽,底座却能够轻易掀开,中空容纳藏品。
裴椋擦干净指缝里的最后一点水渍,指骨凸起些许青筋,从旁边蘸取了胎体继续刷了几层内部更薄的地方,抹完刮平,整个胎体线条顿时更加顺滑流畅。
黑漆底金银平脱工艺的漆盒彻底完成。
裴椋视线一顿,错开到屏幕上,“你们把这当成了木胎漆器?”
弹幕:“……”
虽然不是很想承认,但的确是这样来着。
裴椋敲了敲刀尖,倒也平静,只是简单做了个科普。
“漆器的胎体分木胎竹胎陶胎,最昂贵的应该算是漆胎了,我手头上这个也算是其中一类,叫夹纻胎体,通常由木胎或者泥土塑形打底,刷多层漆加固胎体,完成后就是脱胎的过程。”
“一般来说夹纻工艺用于佛像的比较多,但用在这里也没错。”
张公子终于嘶了一声,痛苦的捂住脸,“我总算是明白了……”
大佬的套路就是她永远不按照套路出牌,以至于你以早前的观念惯性带入完全无效,不,也可能有效。
那就是被打脸的更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