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程听萝依然起得很早。
她起床后习惯性的会喝杯温水, 肖来娣起床去给程洪昌买早餐时会煮好开水放凉,她起来时喝正好。许是生她昨晚的气,肖来娣今天连开水都没有煮。
在看见空荡荡的水壶后, 程听萝动作顿了下。
她垂下眼帘, 谈不上心绪如何, 只是默默地将水壶的盖子重新盖上。
她和程小哲有矛盾时,永远不会有人站在她这边。
即使不是她的错,但她只要稍有反抗, 甚至稍有不悦, 他们也会不高兴,他们似乎是想叫她知道,这样的行为是多大的错误。别谈公平,这两个字在这个家根本不存在。
他们的行为不是不可以理解, 无非就是想培养出一个对弟弟任劳任怨的姐姐。她不能有任何不满, 更不能心生反抗, 因为那是她的弟弟。
至于她受的委屈,是否被欺负,这些根本不重要。
程听萝时常在想,她如果没有读书, 不曾见过更大的世界, 会不会真的按照他们的教导,如他们所愿, 长成了他们所希望她长成的样子?和他们一样封建腐朽,不懂得捍卫自己的权利, 这一生都没有自我。
可是没有如果。
现实是她读了很多的书, 她懂得了正确的道理, 树立了正确的三观, 她见过了很广阔的世界。她知道他们是错误的,她没有办法迫使自己和他们化为同类,没有办法使自己的思想向他们屈服。
他们改造她失败,同化不了她,所以他们之间会有矛盾、会产生碰撞,他们看不惯她那些在他们眼里堪称“放浪形骸”的思想,也看不惯她为什么没有和她们一样选择顺从、付出、牺牲,她们觉得她简直是怪类、是奇葩。
程听萝代表的是新时代女性的思想,肖来娣代表的是封建女性的思想。
她们之间的矛盾是注定的,也是无法和解的。
可是这就是她的原生家庭,她出身于此,无法摆脱。肖来娣是她的妈妈,给了她生命,她这一生都是欠她的。即使有再大的矛盾和无法调节的冲突,她也只能忍耐。
所以她只能在这样的环境中挣扎,翻腾。起码目前是这样的。
命该如此,她没有选择。
程听萝怨怪过很多次命运的不公,谁也不知她有多想拥有一个正常的家庭。家庭普通无所谓,但起码思想要是正常的。
她自己煮了水,放凉等着喝。今天是周六,不用去学校,但她准备利用这个时间把这周没跟上的功课补充一下。
喝完水后她下楼买早餐。现在她就只庆幸那天她跟程洪昌拿到了两百块,省一省,可以花一段时间。不然就这个情况,他们肯定不会给她钱,即使她没钱用,他们也不会管她死活。
今天的时间比较充裕,她没有再买包子和豆浆,而是坐在楼下的小店里喝粥,搭配着小菜吃。
邻居家的大婶买菜回来看见她,笑着打了个招呼:“吃早餐呐?起得可真早哟。”
她家的小女儿一放假就睡得天昏地暗的,早起是不存在的。
她虽然不嫌弃女儿,但是对程听萝这样勤奋的孩子肯定也是喜爱与怜惜。
“没办法,养成生物钟,到点就爬起来了。”程听萝笑笑,与她闲说了几句。
“真是个好乖的孩子。”大婶感慨着。
闲聊完她就回家去了,程听萝接着吃,没想到对面忽然落下一人。她抬眸,径直对上季清洄的眼睛。那双狭长的、带着点儿冰一样的冷意的眼睛,搭着懒懒抬着的眼皮,似乎抬一下就已是恩典。
季清洄也要了一份粥,在她对面喝。
他启唇,染着点笑意:“乖?”
程听萝嘴角一抽。
她自动
忽略这个问题,问说:“你这么早起?来这吃早餐?”
这并不像是季清洄会做的事情。
“不行么?”他有些拽地扬了扬眉,“我向来早起,我也——很乖。”
前半句真假难辨,后半句纯粹是为了臊她。
程听萝恼羞成怒地一蹙眉尖,像是即将要冲上来张开小虎牙咬人的幼虎。
程听萝不理他了。
但季清洄这个人,存在感从来不可能弱。他就那么坐在对面,她就没法忽视他。
男生喝起粥来太快了,他三两口喝完,走进旁边的超市,不多时出来,一只手里拿了个塑料袋子,不知是买了什么,看起来像是饮料,另一只手拍在桌上。
程听萝动作顿住,目光下意识挪至他手的位置。——是三颗糖。
三颗,大白兔奶糖。
程听萝长如蝶翼的睫毛细微地颤了颤。
她太熟悉了,昨晚被程小哲吃掉的、她难过了好一会的、由此引发家庭矛盾、她不肯低头以至于早上连水都没得喝奶糖。
同一款糖,同一个人给的。
她抬眸看他。
甚至。
他的说辞,和那晚都是同样的——
只听男生嗓音散漫:“店家没零钱,抵了几颗糖。”
一模一样到没有任何差别的来历,直接就填平了程听萝心里被砸出来的一个小窟窿。
虽面上不显,但她心下已大动。
原来,有些缺憾是可以被弥补的。
在这次难过的时候,还是有糖果来哄她的。
不知不觉,心中的很多堵塞住的难过倏然通顺了。
原来,这个世界没有她想的那么难,生活也没有她想的那么苦,偶尔是会从天而降甜味的糖果的。
程听萝放下调羹,伸手去收糖果。
她声音低低:“谢谢。”
“客气。”他随口道。
女孩捏紧了手中的糖果,放进口袋。
——谢谢。
见他准备离开,程听萝很友好地问了句:“你要回去学习了吗?”
季清洄:“……”
这人怎么脑子里只有学习?
“一大清早的学什么习,浪费大好时光。”
程听萝:“?”
季清洄:“打球,去不去?”
程听萝哑然,她摇摇头:“我不会。”
“走了。”
季清洄朝外走去,随意地挥了挥手。
背影有几分飒然。
程听萝油然而生一阵羡慕与敬佩。羡慕他的潇洒恣意,敬佩他一直在玩,成绩还能这么好。
看起来着实是个强有力的对手,看来她这五千块怕是真的悬。
可是。
她低头掏出口袋里的糖,又觉得悬就悬吧。
程听萝拆开一颗塞进嘴里,感受着甜味盈满口腔,甚至抵达心脏。
依然是剩下两颗。她握在手心里,慢慢地攥起手。
她好像可以和昨晚和解了。
不和解是不可能的,但是和解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强行迫求,一种是让她自己心甘情愿。程洪昌他们从来用的都是第一种,第二种他们想也没想过。一是他们的观念如此,对小孩从来都是硬来,不可能关心到心理,二是麻烦。但今天程听萝感受到了第二种。
即使对方是无心的,但也依然让她释然了。
等结果的这几天,温常赋坐立难安,别说是工作,就是日常琐事他也无心去关心分毫。索性每天都往见云村跑,但是一次都没有再见过程听萝,他每天都是无功而返。
或许之前几次能遇见她,都
是天意,都是缘分。
可是不知为何,这两天就是见不到。
温常赋挺喜欢和小姑娘说话聊天的,那是个很通透也很懂事的女孩。这个懂事并非是一般的定义,而是超出人们正常认知的定义。——她懂事得过分了,也懂事得叫人格外心疼。
他记得老太太的话,抽空有找来两个孩子问了问他们的零花钱够不够花。
温辛:“够啊。”
温蕴也乖巧地点头。
温常赋说:“奶奶说怕你们不够花,要是不够不用和奶奶说,和爸妈说就行,我们会根据情况考虑给不给你们增加。”
他们连连点头。
见状,温常赋只道是母亲想多了,总喜欢瞎操心。不过也难免如此,母亲向来偏爱温蕴,各个方面都会多加操心,生怕哪个地方没顾虑到,有些时候操心多了是常事。
“正好周末,要是有时间可以去看看奶奶。”他叮嘱完就让他们去玩了。
落至温常赋看不见的地方时,温辛不耐烦地和温蕴说:“你下次能不能消停点啊?跟奶奶要什么钱啊,害得被妈说了一顿又被爸说了一顿,你不嫌烦我还嫌。”
温蕴也很委屈:“我看中的那个包包很贵嘛,我就要了一次,我哪知道奶奶会这么隆重。”
“你少花点不就攒出来了?我快被你们烦死了。”温辛捂着耳朵跑走了。
温蕴瘪瘪嘴,气得在原地跺脚。
温辛心情好的时候就很好,同理,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很讨厌!
等结果终于出来的那一天,温常赋和妻子一起接过鉴定报告。
温常赋的呼吸都短了一促,指尖不住的颤抖。
他迅速地拆出那张纸来,目光只落在结果上。
随即,他的呼吸滞住,整个人也僵硬在原地。
温常赋猛地捏紧了那张纸,失去了所有的意识,大脑一片空白,根本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徐亦婉也看见了,看见的那一瞬间,她的眼泪就飙了出来,哗哗地往下淌,整个人都崩溃了一般地蹲了下去,根本站不住。
医生和护士见着了,连忙搀住他们:“你们还好吗?”
徐亦婉哭出了声,歇斯底里的,叫人闻之生泪。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一个母亲在寻找孩子的路途上,经历了无数次的失败后终于拨云见日时的激动。在见过无数次的黑暗后,撞过无数次的南墙后,她终于是,见到了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