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暮云先前在淮清美院的建筑学院上了三年学,还没来得及分专业就转去了多伦多。OCAD的艺术学院是四年制,她从大三开始读起,修的是室内设计。研究生到伯克利继续读建筑,她费了不少劲儿向学院证明自己还算优秀,才得以从三年学制转向两年,然而一年后她改了主意,增修了一门城市规划,两年学制于是又变回了三年。
面试时HR就问过她为什么本科中途转去多伦多,现在简历到了Bonnie手里,她迅速扫一眼,也不出意外地问出了同一个问题。
Bonnie是弗兰克建筑事务所的新晋理事合伙人,也是项目负责人。她一头金发,戴黑色贝雷帽,慢着步子一面带两位新实习生熟悉环境,一面跟她们闲聊。
蒋暮云接过她递来的一颗糖,正要回答她的问题,她却摆了摆手说:“算了,你可以不回答,我预设了一些答案,应该会比你给的有意思,让我们保持一些美好的想象。”说着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杂志,随意翻到一页,“诶,这不是我母校的图书馆么?我怎么没听说要改造?”
Bonnie没提过自己的母校是哪儿,她也故意地将杂志上的文字给遮住了,回头冲两位实习生笑。
另一位男实习生先一步靠过去,看了眼说:“Bonnie你是MIT的啊?应该是前年的项目,主要是把藏品库改成学习区了,是肯尼迪威立希做的设计,他们大前年不是还在哈佛图书馆里加了两层么?”
Bonnie大抵对这个回答是满意的,笑了笑说:“前年还有个图书馆,犯罪率很高那城市,砖红色那个,叫什么来着?”
“派恩布拉夫。”
“对,就这个,说起来MVRDV在咱们国内设计了好几座图书馆,前阵子不是刚中标一个?”
“武汉图书馆新馆吧,他们跟浙大院一块儿设计的,天津有个也是他们的,不过有好几年了。去年南京那个大厦最后也是他们中了,我看风格感觉跟他们在厄瓜多尔的“The Hills”基本差不多。”
“见怪不怪,我们手头也有个南京的项目,马上收尾了,你们到时候先认认施工图。”
两人说话时,蒋暮云站在一旁始终没作声。
她低头去看旁边的模型,是弗兰克在上海的酒店项目,一如既往地很“弗兰克”,如果不是特意做了弗兰克的功课,她看新闻的时候只会快速划过这类设计。相比这样曲直流动科技感十足的作品,她自己更倾向于隈研吾给巴黎设计的那类生态酒店,木质体块,植被覆盖,中央还有巨大花园,离生活更近一些。
她没敢多发散,很快回过神,恰逢Bonnie看过来,这回是直接冲她提的问:“去年有什么有意思的图书馆设计么?”
她脑袋飞速运转几秒,“我喜欢noa设计的那个有机浮动图书馆,概念是树,两个丘陵结构,中间是蜿蜒的圆形体积,还有一个也在米兰的维多利亚,双梯形结构,看上去像暖棚。”
Bonnie忽然笑了,“什么暖棚,不就是温室么……”
蒋暮云笑了笑,“我以前习惯叫暖棚……这个双梯形图书馆虽然要有生产氛围,看上去很工业,但整体感觉没有那么冷硬。”
她觉得这个设计如果做成木结构也不错,甚至还照着做了一套木头模型出来。但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弗兰克是不怎么用木结构的。
对面Bonnie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并没有继续问下去,她将手里的简历一卷,“现在是这样,你们俩在两个组轮换着实习,一个土建,一个城规,土建的跟我,你们看谁先来我这儿?”
蒋暮云跟男实习生对视一眼,这回她先开口:“我想先去城规,行么?”
男实习生笑了,这正合他心意,“没问题!”
Bonnie立即喊来另一位项目负责人,“Rachael是南加大的,虽然你在规划组,也还归我管,她要是不在的话你有事可以直接找我。”
说完又将蒋暮云喊到一边,脸色相比刚才显得有些严肃:“我待会儿会发你一份项目名单,都是我们事务所在淮清的落成项目,这一周每天下午你提前两个小时下班,去每一个地方实地勘探,周五之前交一份报告给我。”
蒋暮云觉得有些奇怪,但很快点头领下任务,又跟着Rachael去认领了自己的办公位。
弗兰克建筑取自老板Frank,Frank从贝聿铭事务所出来后就自立门户,因给一众奢侈品大牌设计旗舰店渐渐崭露头角,往后的设计却总不尽人意。事务所总部声誉尚可,在各处的分部却没什么声响。这次淮清分部突然招了两名实习生,原因只有一个,最近活儿多得忙不过来。
蒋暮云刚把电脑开上就被派了一张图,把手绘改成电子,改完Rachael又丢给她几个文件让她排版。下午拉了体块,建了模型,填色描图,还画了平剖面,Rachael原本还要给她派活儿,见已经过了时间,让她去完成Bonnie的任务。
天已经彻底黑透,建筑来不及看,她先坐地铁赶去画室,老板没把她拉出去打广告,却真给她准备了一桌家常饭菜,她没时间吃,先去上了两小时课才出来。老板等的中途去旁听了一会儿,等坐下时给她布菜,说教学是个技术活儿,才华横溢的老师大有人在,真正懂教书的却不多。
“你还跟以前一样,会举例,学生也听得懂,你周六也上班?不上的话要不要也来我这儿?薪资我们再谈的。”
蒋暮云没什么胃口,仍埋头努力吃了不少,“周六恐怕空不出来,有其他安排了。”
老板自然没有勉强,她吃完饭又坐了一会儿,表姐给她打来电话,说二十分钟后到,她提前下楼去等,不自觉往对面大学城的夜市走。
旁边就是淮清美院的北门,她想走近去看,刚走出两步就又作罢,转身时斜对面有光打过来。她顺着光望过去,江对岸的小区已经改头换面,原先很是破旧,经重新开发后焕然一新。她视线下意识落在东北方向的围合式小区上,前头一排高层洋房,她歪了下头又看两眼,后头估计还有别墅,小区名字看不清,只隐隐约约看出最后一个是大写的“門”。
她收回视线往回走,忽然一声尖利的鸣笛吓得她回神,以为是表姐到了,侧头一看却是对面店铺有人在试喇叭。她怔住片刻,随即径直穿到对面,店铺门口也摆着一排小电驴充当门面,最后一辆是薄荷绿,她过去握了握把手,本能地按下鸣笛按钮,原以为车是锁着的,只是想试一试,却没想到车子立即响了一声,意外地尖锐刺耳。
而那天的那一声清脆而短促,震得旁边银杏树上的鸟们腾腾往外飞。
那时她刚下课,背着包从画室出来,听见声音看过去,竟是前一天失信的人。他穿最简单的T恤长裤,一双长腿支在地上,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眼睛却很亮,旁若无人地看着她笑。
见她愣着没动,他又故意鸣第二声笛,惹得下课的学生纷纷看向他,他一点不觉得不好意思,笑着看回去,再看回她,脸上渐渐变得困惑。
眼看他又要按第三下,蒋暮云急忙跑过去,仍是那一句,“你怎么来了?”
他歪头看她,似要仔细辨认她表情,“你这是嫌弃呢,还是……没那么嫌弃?”
蒋暮云原本故意绷着脸,听他一说就忍不住笑了,又很快敛住,点了点车把上的后视镜,“哪里来的车?”
他似乎觉得她的动作好笑,也学她的样子点了下,连语气也模仿她,“不管哪里来的现在都是我的车。”
他的样子让人莫名恨得牙痒,她轻哼一声,“好土。”
他听得长吸一口气,故意把耳朵伸给她,“我耳背没听清。”
她自己先没忍住笑,凑近他耳朵,“我说这个颜色土!”
他张了张嘴却没说话,下一秒又跟着笑了,“我看你之前老是穿着个小藕褂儿,小藕T,还背着个小藕包,怎么自己用着就不觉得这个颜色土了?”
“……那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