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没有风、没有日光的早晨，一切动向都只能从声响来判断。
终于，厮杀声裹挟在迷雾中近了，近了。
如果天色再亮些，人们或许能看到，那雾气都被喷溅的血液染成了血红。可如今天色晦暗，但那空气中直窜鼻腔深处的血腥味却是挡不住的。
比起这种感官上带来的压迫感，一种谁也无法言说、却又深埋心底的挣扎，才是弥漫在每一个将卒心中的真实情绪。
白鹤留当年带走的十万大军原本就是天成将士，他们中的大多数根本不是南羌人，有些甚至是生长在阙城的名门望族，是曾经花街寻暖、打酒夜歌的翩翩少年郎。
可如今十数年过去了，少年们中的一半留守都城，在官场上扬名，在战场上建功，成了如今保家卫国的栋梁。
而另一半却背井离乡，年少时的热血被宿岩的风吹冷，他们在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上被迫落脚，渐渐也有了自己想要捍卫的新家。
如今，他们拿起兵器要对抗的是敌人，也是昔日伙伴和来自旧梦的阴影。
捍卫疆土、平定四方是无法撼动的信仰，就像他们手中的利剑长枪，永远只能指向出征的方向。
而叛国之罪无赦免宽恕的余地，就像他们用马蹄踏下出的那条没有回程的路。
食日的阴霾正渐渐散去，天地间正缓慢地恢复着光亮。
铿锵的铁蹄声如响水入海，大地微微颤动，进而是冲天的喊杀声。
战场上的厮杀，才刚刚拉开帷幕。
皇帝的马车被小心地围在不起眼的角落，已是鹿松平此次部署中最为安全的地方。
然而外围架不住小半个时辰的车轮战，渐渐地开始有渗入的敌军闯入四周，肖南回坐在车里已能清楚地听见刀剑穿肉透骨的声响。
白氏的骑兵杀红了眼，似乎并无确切目标，只是要杀尽每一个天成士兵。战死了一批又涌上来，俱是不死不休的架势。
便是这角落里的存在使得白氏久攻不破，四周包围的士兵越来越多，终于引起了敌军中一双眼睛的注意。
那是一双豺狼的眼睛，眼珠小而局促，在大片眼白的包裹下显得凶残而冷酷。
这便是白氏四骑之一的奎郎。
此人的出身与莫春花相似，是天成人和南羌的混血。不同的是，他从小长在碧疆，骨子里流淌着对天成的恨意。
奎郎抽枪带出一串血珠，从从马背上飞起，踩着一路兵卒的脑袋瓜直冲辎重车的方向杀了过来。
都说天成的皇帝不会武，这会不会是......
他不会放任自己胡乱猜测，势要亲自验证。
他善使马槊，招式大开大合甚是霸道，鹿松平布下的弓箭手在近战中失了优势，原本严密而巧妙的防线被生生撕裂了一个大口子。
预感越发强烈，血腥味带来的杀戮感逐渐蔓延成一股兴奋。他要把那劳什子皇帝的心肝挑出来、曝晒在三目关的神像上，看看有哪个天成人敢踏足碧疆半步。
接连掀翻数辆车马后，他手中长槊愈发顺手。下一瞬，八面棱角的槊锋刺入一辆马车的门板，他的手一顿，生生勒住□□的马。
这手感，与刚刚都有所不同。
虽然只是短暂的滞涩感，但他可以肯定，这辆马车的车厢壁与方才几辆都有所不同。
玩味的笑在他脸上勾起，随即小臂用力一拧，“咔嚓”一声那马车的门板被从外劈开一个洞，飞出来的一根木屑好死不死地飞进了他的右眼。
“他娘的。”
奎郎暗骂一声，一边皱眉一边将手中的马槊伸到门板后探寻。
预想中的哭喊求饶或是惊慌的响动一样没有，马车里静得像是空无一物......
难道是他判断错了？他有些不甘，用左手捂了捂抽痛的右眼正准备踹掉残破的门。
下一刻，那门板自己飞了出去，砸在了不远处正策马而来的白氏骑兵脑袋上，那倒霉的士兵立刻晕了过去。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他有些惊疑，反射性的举槊挑刺，却更为惊讶地发现，自己那玄铁淬钢、重达百余斤的马槊，就像是扎进了石头山一般，戳拔都不动。
他猛然抬头，借着渐渐亮起的天光向槊锋的方向瞧去，整个人一呆。
这是、什么情况？
摇摇欲坠的破烂车帘后，一身银甲的女子左臂死死夹着他的兵器，踹出的右腿正慢慢收回，在碎成两半的包绸缎木榻前，缓缓抽出一支只有手臂长短的银色棍子。
奎郎紧绷的嘴角狠狠一沉，右眼却一蹦一蹦疼得更厉害了。
“一个臭娘们，也配和老子斗......”
他没看清那女子容貌，只觉得她身后似乎还有一人，当下双臂发力，要将兵器抽出。
而肖南回，等的便是这一刻。
她不再和那股巨大力量较劲，利用护腕和腋下护甲边缘卡死在对方的槊锋上，借着那股力量夺车而出，直奔奎郎而去。
这一招甚是凶险，需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气魄。
然而男女之间力量上的悬殊有时是很难追平的。
奎郎冷笑一声，手腕翻折将槊杆压低，另一只手臂如铁钳般迅速准确地扼住了那女人的脖颈，而她手中的短棍将将刺到他面前，就还差几寸，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简直不堪一击嘛。
马槊兵长，而对方兵器短小得多，他有些得意，同时对那把形制怪异的棍子轻轻一哂。
而就在此时，他看到那女人面上扬起一个有些嘲讽的笑容。
一阵机括弹起的清脆声响起，他只来得及看到一道银光直直冲着自己面门而来，快到等他反应过来时，方才一直跳着的右眼已经不疼了。
因为右眼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黑乎乎、血淋淋的洞。
那把瞬间方才还只有手臂长短的短棍，飞速伸长变成了一把长枪，将他的头贯穿了。
而杀死他的并非她的武力，而是他的自大。
脖子上那不甘心的力度最终还是渐渐退去，肖南回冷冷抽回平弦，看都不再看那具尸体，任凭他被□□的马驮着东倒西歪地远离。
天光比方才又亮了些，她转向马车里的人时，脸上杀戮过后的麻木还未褪去。
周围的厮杀声和流矢飞窜的声音刺激着她的耳鼓，但她试着让自己露出一个温柔的表情。
“陛下。”女子将手上的血在衣摆上胡乱擦了擦，转而覆上面前那双古井无波的眼，“此地血腥，若是不愿，可以不看。”
她感觉到手心有细软绒毛搔过，像是昆虫翅膀划过她的掌心。
然而就是这极尽脆弱微小的触感，使得她从方才的杀戮中渐渐平息了下来。
她顿了顿，移开手掌，那人已顺从地合上了双眸。
“那便带孤离开这里。”
肖南回深深吸了口气，将断裂的车轼一脚踹开，又将十数根辔绳牢牢攥在手中。
“臣会带陛下，活着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