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回低叱一声,吉祥吭哧吭哧地加快了脚步,终于找回一点当初上战场的样子。
远方,巨大的日轮从地平线上升起,日与夜的交界正缓缓在大地上移动着,向着前方沉寂的西界逼近。
阙城已被她远远落在了身后,她一次也没有回头去看。
临行前她想过要不要去趟望尘楼或者回趟肖府,可想了想又恍然明白过来,即便去了会等她的人也没有几个。
或许她在这三更半夜唯一能吵醒的人便只有姚易了。但那也没什么意义,她一点也不担心对方,她知道姚易是个不论何时何地,都能自己活得很好的人。
最后她哪里也没去,只路过小福居的时候从后院翻了进去,拎了两坛酒灌满了酒囊,留下两锭银子。
她知道,自己并非对这座城毫无留念。否则又怎会连等天亮起、吃上一碗汤面的时间都不愿留给自己呢?她知道,一旦她看到阳光照耀城池、人们再次忙碌生活的场景,一旦她坐在城东老郭的摊子前吃上一碗骨头汤面,她的心便会再次为之动摇。
这样的日子是否还能再次属于她,就交由老天去评判吧。
日升月落日又升,她的披风被露水打湿、结霜、又化为寒露、最后被日光烘干。
离开钟离的时候还是夏末初秋,待踏入晚城地界时却已是深秋。
铭湖上渔船穿梭往复,水寒鱼肥,渔家们都赶着入冬封湖前捞上最后一批河鲜。
肖南回放下筷子,有些后悔方才叫那鱼羹的时候没有再多加一条。
放下一点碎银,她牵了吃饱喝足的吉祥,向湖边码头走去。
铭湖大如西北高原上的海子,沿湖有很多个渡口码头,有些是走商船的大渡口,更多的是附近渔村自建的小码头,停不了什么大船。
偶有落单的赶路人,出几个铜板便能搭艘小渔船渡湖,只是风浪大些的时候便只能等了。
今日湖上算是晴好,只是西边的云却压得很低,远处的天际透着黑色,有经验的渔家已早早收了船。
或许就要有一场大雨了。
肖南回牵着吉祥停在码头张望,一艘正晒网的小船靠过来,船上渔夫隔着几条船喊道。
“姑娘是要去哪里的?”
她如实答道。
“步虚谷。不知船资几钱?”
谁知那人一听,船篙一撑,瞬间便划远了。
如是这般,她接连问了三四艘船,船家一听她要去的地方,不是摇头便是干脆不理。
肖南回有些意外,正寻思着要不要干脆劫艘船上路的时候,一道声音从不远处的小舢板上传来。
“你这样问是问不到船的。”
说话的渔夫瞧着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脚下那艘破破烂烂的小舢板,却似乎比她二人加起来的岁数都要大,只怕划不了几年便要散架了。
对方见她不说话,又压低嗓子凑近些。
“前几日那边过了好几艘官船,大家都不想惹事。加上要变天了,若非就等那几钱换把米下锅,谁会愿意冒这个险呢?”
看来确实是步虚谷没错了。
肖南回想了想,从腰间解下袋子、数了数,抓出五只圆滚滚、胖乎乎的银锭子。
“这些钱,应当不止换一把米吧?”
那渔夫只瞥了一眼,眼神立刻便不一样了。
“步虚谷那边水浅礁石多,暗滩险流更是不少,越大的船越容易遭殃。”
他说到这故意顿了顿,随即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自己的舢板。
肖南回看了看吉祥肥硕的屁股,又看了看那摇摇晃晃的小船,心中有一万个可怕预感闪过,最终还是硬着头皮上了船。
“麻烦快些,赶时间。”
“好嘞,您可坐稳了!”
摇橹一摆,小舢板灵巧离开了码头,向着广阔无边的湖面而去。
铭湖水凉,湖面上常年笼罩着一层雾气。舢板一路向北而去,迎面擦身而过的都是返航的船只,却少有同方向的。
她一言不发,只守着那只草编的小笼子坐在船头,看着那不断被破开的水面又愈合无痕。
她并非真的不想说话,只是心中始终压着一块石头一般。她的腿又开始隐隐痛起来,但那痛相比胸口那种憋闷的感觉,实在也算不得什么了。
船尾的渔夫瞧不见她的神色,偏偏生性又是个健谈的,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嘟囔着。
“往年这时候都没得雨啦,今年也不知是怎地了,入秋开始就下个不停。你看那边的石亭子都淹了一半,你再看那边那块云,估摸着这雨今日不下便是明日下,一下至少又要有个十天半月了......”
对方说的是晚城这边的方言,她只听得懂一半,知晓对方是在抱怨天气,便也只一耳朵进、一耳朵出。
一个时辰之后,整个湖面再不见其他船只的影子,四周静得只能听见舢板划水的声响。
前方依旧雾气茫茫。舢板的速度慢了下来,肖南回察觉,盯着眼前的草笼子、头也没回地指了指左前方。
“那边。”
船家显然有些惊讶,愣了片刻才将船向着所指的方向划去。
“姑娘原来不是外地人?这步虚谷少有人来,您这是回来探亲啊还是祭祖啊还是......”
肖南回叹口气,摸了摸腰间的解甲。
“我家汉子跟人跑了。听说就是跑到这来了,我提了剑来寻,打算斩了他的腿。”
唠叨了一路的船家瞬间便不说话了。雾气中一时只有女子单调的指路声。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四周水流声变得纷杂起来。一阵微风贴着湖面而过,吹散开些许雾气,显出片刻乱流密布的水面。
那渔夫突然便不肯往前了,站在船尾望天。
“天色不早了,我要返回去了。不然天黑了,怕是要翻船。”
肖南回起身望向雾气深处,那里已能听到些许湖水拍打礁石的杂音。
“应当离岸边不远了。就几步路,通融一下。何况,你都收了银子了,怎可食言?”
渔夫显然不想通融一下,身形钉在那里一动不动。
旁人都能走的回头路,她可走不了。
肖南回的视线缓缓下移,那渔夫察觉她的心思,手中摇橹握得更紧、连退了两步。
“这也没几步路了。要不......您游过去?”
“游过去?!”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我水性不好......”
她的声音还未落地,也不知那船家是当真没有听见,还是听见了装作没听见,下一瞬脚下舢板一歪,她便连同吉祥一起“扑通”一声落了水。
刺骨又湍急的湖水瞬间将她没了顶,她的脚探不到底,只能拼命挣扎着,另一只手还要护着手里高举的笼子,没一会便呛了几口浑浊的湖水。
水里掺着泥沙,直冲得她鼻腔里火辣辣的疼。混乱中,她就近一把抓住了什么东西,再也不肯放手,直到那东西缓缓升起,将她顶出水面。
冷冽的空气吸入肺中,她一边大喘着气、一面狠狠咳了两声,抹一把脸上的水,她才看清屁股底下熟悉的马鞍。
吉祥打着响鼻,只剩半只马头和一对鼻孔露在水面上。
四周水流湍急,她方才都险些被冲走,但吉祥肥硕的身子立在水中竟还能迈开蹄子往前挪。
好吧,她收回先前的抱怨。这马养肥了些,到底还是有些好处的。
回头望去,那艘小舢板早已不见了踪影。
抓着吉祥厚实的鬃毛,肖南回在一波又一波的大浪中,缓慢向着前方而去。
云雾缥缈中,一道轮廓渐渐显出真面目来。
肖南回抬头望去,神情不由得一顿。
这里并非铭湖的对岸,而是仍在湖中央。
她怎么也没想到,传闻中的步虚谷竟然并非一处山谷,而是一座岛。
一座坐落在铭湖湖心,随着潮涨潮落、时隐时现的孤岛。
难怪瞿氏如此神秘,就连历代帝王都甚少能够探访一二。
终于走出那片急流浅滩,一人一马爬上了岸,肖南回狼狈从吉祥背上翻下来、顾不上旁的,第一件事便是查看那草笼子。
笼子里只有灰白色的一只小虫蜷缩在笼底,早已溺死了。
她狠狠一拳砸在碎石滩上,几乎将那长久以来憋在心口的委屈与迷茫都发泄在了其中。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她便能找到他了。
他先前在沈家密道中服下的丹药,是郝白花了些心思做出来的,除了可以令人陷入长久沉睡、免去仆呼那的侵袭,还放了些许胥蛾的鳞翅粉。那是一种散发着独特香气的粉末,人无法察觉,胥蛾却能隔千里而知晓。
瞿家长老给了她一只,她一路便是依靠这只比蜜蜂大不了多少的小蛾找到这里来的。
她同这小虫有些缘分。当初,便是它救了她一命。
胥蚕吐丝织成的布料名唤蝶落,因其韧如蛛丝、着色牢靠而闻名,便是偷过蜜的蝴蝶落过脚,都能留下花蜜的清香。
一枚胥蛹千金难求,一尺蝶落有市无价。
传说,那胥蚕从出生那日起便在等待可以羽化破茧的那一天。但胥蚕化茧需大旱干燥,破茧却要雨水充沛,过程往往需要数载,实则百只也难有一只化蛾,成蛾后也难寻同伴、不得繁衍,只能郁郁而终。
先前她手上的那只是那样鲜活,一路都在不停上下飞舞着。
然而飞蛾不知道,它要见的另一只胥蛾早已不复存在,只留下一点翅粉在散发着香气。它只是一个劲地向着香气的方向撞击着笼子,直到死亡来临的一刻。
说到底,一只小虫尚且如此艰难,生而为人又有何底气说自己可以称心如意地过一生呢?
与君相逢,已是犹如困于茧中千年、又破茧万载。
结丝为报,丝纤细却坚牢、非放下执念不可断也。
就让她一直向前、向前,直到撞破这命运的牢笼、亦或死亡来临,才算终结。
肖南回沉默地攥干滴水的衣摆,一手拎起那只滴着水的小笼子,另一只手牵起吉祥,沿着碎石滩向岛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