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哪吒从前是个跋扈不可一世的性子,但在天庭待了多年,多少也懂得上位者的话外之音。罪己是他们的自谦之词,为表明礼贤下士之决心,若是当真就不礼貌了。
张须陀拍拍他肩臂,开怀笑道:“你不曾堕了裴家之风。今日之战,若你能全须全尾回来,我便许你任意一样赏赐如何?”
这正合他意,谦逊应道:“末将之幸。”
——
鼓角声动,大地隐约有隆隆震颤。哪吒拾起银锤,对副将平静道:“拔营。”
“拔——营——”
军令一层层传下去,辅以旗手挥动的旗语,大军最末的四百余人终于动作起来。
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一场伪装的撤退,当然也不能知道。
刻意拖慢的动作声音终于使对面泰山脚下的营阵喧哗起来,将领兵卒从睡梦中渐次清醒,慢慢能看到有小股队伍骑马出营查探。
两边营阵前都挖掘搭建了粗陋的堡垒壕沟。对面的侦察兵大着胆子驱马赶到一射之地,确认朝廷的军队正在拔营准备撤退,于是快马加鞭回去报信。
第一步已经成功了。
远处传来几声急鼓,哪吒迅速传令下去,“立刻上马,未收好的物件就地弃置,向西撤走。”
留给他的这些兵自然不是身经百战的精锐。此刻在疾令下,难免有些慌乱,但总还是披挂好战甲上马了。
哪吒随着尾部的一队人守在营堡边,向敌军阵地放箭。底下士兵并不知道这是一场佯败,纷纷拼尽全力,恨不得将弓弦拉出火星来。
然而敌众我寡,人数相差悬殊。即使片刻不停地轮换放箭,叛军也依然压到三十丈外。
“弓箭手,速速上马!”
最后一队人终于也弃阵而走,这场大戏终于成了名副其实的“撤军”。
王薄手下的叛军虽人多势众,但资财匮乏,约摸只有两成人配了马,其余部众均是步兵。于是便让骑兵冲在最先,迅速拉近两方距离。
终于对方阵中当先之人追上了他们,接下来便是短兵相接之时!
那人来势汹汹,提着长刀将两个小卒自马上砍落。新兵蛋子平日只在演武场操练,从未上过真正的战场,此时已被震耳欲聋的马蹄声轰得头昏脑胀。身边人中刀落马后,阵型霎时乱了。
哪吒沉声吼道:“整队!”
他勒马回身,不理会身边副将的劝阻,一双锤迎上来人的长刀。自与秦叔宝比试后,他许久没有用过这银锤。一时没有掌握好力道,将那人的刀震落马下。
那人难以置信默了一瞬。哪吒并未取他性命,只呼喝着驱赶四周落后的兵卒迅速撤走。
哪吒重又回到队伍前方,副将举着刀旗面露急色。他同样不知道今夜的真正安排,扯着嗓子向他喊:
“裴小郎,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贼人太…”
话音未落,有箭矢破空而来。两人躲避及时都未被射中,然而那箭镝上点了火油,伴着风声将不少人的战马鬃毛点着。
马匹畏惧火光,纷纷长啸不止落蹄杂乱,有些竟已软倒相互践踏。又有人身上起火,周围一时惨叫不止。
哪吒正要说话,身后远处却有火光冲天。他终于松了口气,想来秦叔宝和罗士信已摸到了王薄大营。
敌军追兵也顿时慌乱起来,但很快又在那使长刀的男人指挥下重整队形,以更凶狠的姿态向他们追来。似有破釜沉舟、同归于尽之意。
“马匹重伤受惊者,速速弃马避入山林,待追兵经过时放箭,”哪吒勒紧缰绳,一边将射向副将的火箭以锤拂落,“其余人驰马加快速度,天亮前我们务必要过亭山!”
众人竭力控马,将难以行动的人马让开,落在队末。战马着火的兵卒短暂犹豫一会儿,还是弃马落地四散避走了。
哪吒短暂回首扫了一眼,几轮损耗后约莫只剩不到两百人。然而随着敌军大营受袭,追兵反而越来越多,似要拿住他们泄愤。
箭矢如急雨下落,身后不断传来沉闷响声,如同大石纷纷投进河里。每一声都是一个士兵坠马。
一直跟在他侧边的副将突然落后半个马身,躯干趔趄晃了一下,却没有立刻栽下马来。
哪吒霍然转头,只见那年轻人有些茫然一笑。穿过他肩胛的箭矢锋利,反照着慑人寒光。
他似乎没察觉到疼,但又下意识将左手扛的刀旗向哪吒递来。
“裴…”
后半句话淹没在刀戈声中,他缓缓软倒落下马,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夜色里。
那夜他扛着一面刀旗,不知奔袭了几百里。
哪吒早已习惯了风火轮来去自如,马儿有灵性,总显得难以掌控。那匹战马后来也力竭倒地,一双眼睛水润,目光落在他面上。也可能是落在那面染血后越发鲜艳的旗子上。
他终于明白那遥远的梦魇意指什么。
暌违千年的无力感再次爬上肩头。他不能用神力杀死凡人,亦不能用术法救死扶伤。这些凡人究竟为何而战?他们明明有着相似的面孔,或许世代就住在一山之隔的两个村庄中。
可殷商之战又是为何而起?真的有人代表天道吗?
他撑着那杆刀旗不住喘息。身周尸山血海皆非因他而死,但又都用空洞的眼眶注视着他。
同那匹马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