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地在地上蜷缩起身子,若不是眉目间尽显地痛苦和嘴角的血,真像在雪地中熟睡的婴孩那般安静。
大雪开始飘扬了,黄云比刚才聚集地更胜,疾风鼓动着门帘,门帘上地瑞兽变得张牙舞爪,獠牙毕露。
两个仆从见胡菡瑛没了气息,上前就要将胡菡瑛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拉走,却被身后悄无声息出现的人影吓了一跳。
二人旋即认出,这是终日坐着轮椅瘸腿皇三爷李寂禅,两人本应给这废皇子行个礼,只是手中少夫人的遗体丢也不是,继续抬着也不是。
二人面面相觑地埋着头,恨不得不是自己做的这个差事。
皇三爷身披鸦羽色靛青滚边的鹤氅,清瘦地透出苦竹的气息。他细长的眸子被长长的睫毛覆盖,看不出情绪,只是周身的气息让人不寒而栗。
他身边同样一身玄衣的侍从上前,从二人手中轻轻扶起胡菡瑛失去生机的身体,如若珍宝地托举于胸前,恭敬地托付在李寂禅早已伸开的手臂。
侍从看到自家主子微微颤抖的手臂,便知道李寂禅的震怒与哀伤。
李寂禅冰冷地开口,“二人在老君寿宴抬着自家少夫人的遗体,不知这样的事传出去,张府可还有颜面在京城立足。”
老太君最好面子,今日宴请百桌官员也是给自己撑撑场面,若是抖出这件丑闻,自己命数难料是毋庸置疑的,只怕家里人都会遭到毒手。
二人当场跪下,哭如丧家之犬,“王爷,我等都是贱民,主人的话不得不听,还请王爷指条明路,放过小人和家人吧!”
李寂禅并不言语,掏出一条略有年头的锦帕,一点一点擦拭怀中胡菡瑛脸上的血和泥泞。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旋即一个满含杀意的眼神递给身边的侍从。
侍从会意,轻轻转动轮椅将李寂禅送离张府。
而张府的屠杀时刻,就快到来了。
团大的雪花很快砸落下来,李寂禅脱下鹤氅盖在胡菡瑛的身上。
这一举动惹得车前一众仆从惊呼制止,“王爷身子弱,褪下鹤氅只身在这大雪间行进,必会着凉,届时又十天半月泡药罐子了。”
“何况,胡娘子已经命陨,怎么会再感觉到冷。”
李寂禅微闭双眸,微蹙剑眉,“你们一概不必多言,去城外找最好的入殓师进府便是。”
众人皆看出王爷的不悦,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王爷今日的荒唐行为。
大雪纷纷扬扬地坠落,没一会万物皆裹上了银装。行人匆匆,地上先积的白雪被践踏地斑驳不堪。
李寂禅的府宅旁孤零零立着几颗光秃秃的枯树,阴沉的天空掠过一只巨大的渡鸦,发出阵阵尖利凄苦的鸣叫。
这一天夜里发生了轰动四海的命案,京城名门张府上至老太君,下至黄口小儿均无活口。
后来皇城里的老太监们哪怕老得掉牙了,都还记得这一场专属于李寂禅的荒唐屠杀,以圣上所赐的一盏鸩酒告终。
皇三爷李寂禅,十年前失去了皇位断了腿,自此抑郁不得志而退出朝堂。素日温文尔雅,从不做任何越界之事,谁曾想化身一条蛰伏的毒蛇,心狠手辣手刃几百号人,却没有丝毫悔改之意。
赐死李寂禅的那一天,狱卒早早去大狱抓人游行,却只看见那位年少时鲜衣怒马的打马少年郎,此时紧闭双目,和衣躺倒在乱草之中,了无生息。
他眼窝深陷,脸色青紫,周身都是清苦的气息。
严冬已至,天地一色,沉凝如浓墨泼出的残画,苍莽而萧瑟。
大多数人都流于表面,城中人皆口口相传皇三爷杀戒大开,切了几百号人后畏罪自杀。
又或许大家本就不在乎真相到底是什么,有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便满足罢了,所以冰冷的故事在大雪中被深深掩埋。
远在通州的一处依山傍水的村落里,唯有一盏长明灯摇曳于世,微风若有若无地环绕,似谓叹,似诅咒,长风卷起黄幡,一切又隐于尘土。
这是李寂禅远送通州的最后一点念想。
一月的最后,巨大的日轮半悬在清冷的空中,像是最后一天停留在人世间一般,不管不顾地燃烧成一团炙热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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酆都【1】,地府。
“我的姑奶奶,你可别在这地方嗑瓜子了,打扫大殿的小鬼终日哭哭啼啼来找我,它那小胳膊细腿的,打扫起这大殿几乎要去它半条命了!”
鬼使手中持一把扫帚,将胡菡瑛嗑出的瓜子壳通通刷走,嘟嘟囔囔地抱怨。
殿中的女人是地府的一朵奇葩。
先前她做鬼差时因为玩忽职守,被阎王爷一怒之下罚去人间投胎百世历劫,她倒好,为了早日完成历劫,每一世都摆烂地过完。
世世年活不过双十,就会因为各种“意外”再回地府。
这已经……是她第九十九次投胎了。
【1】酆都:酆都城,传说中的阴司地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