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才刚刚开了个头,边城就成了南国的领土。
边城说是名为“边”,实则离北国皇城并不远,马车一辆晃晃悠悠地摇两天,也足以驶到皇畿,要是快马加鞭,一天半就能到皇城脚下。
北国居北,南国拥南。边城靠北国皇城,入冬的时节也早,气温连着几日都往下跌,使得这边城中虽是冬日刚至,也纷纷扬扬下起雪来,一夜就淹没了街道,也掩盖了边城中的生息。天是灰的,地是白的,像是水墨没有泼下来,被锁在头顶上,日日压迫着城中人。
城里的青壮男丁早被征军,却没能拦得住南国军队的铁蹄。而城内只剩下些老弱妇孺,一个个面色土灰,一句话也说不出,哭声压抑在风雪和唇齿间。有的推开窗子看向城门的方向,神色哀伤。
一个老妇人偷偷去找到了儿子的尸身,那尸身被找到的时候被横七竖八的几刀砍得认不出样子,只有一个玉环沾着血挂在腰间,作为儿子身份的唯一标识。
老妇人顶着风雪在死人堆中挖了一夜,两手酸麻,幸运地找到了自己的儿子。她没留下儿子的尸身,只拿下了那玉环,贴着心窝放,也不敢放肆哭喊一场。
白日里城中仍然寂寥。她走上街道,拥着自己花了一夜叠出来的金元宝,一步步向庙里去,为儿子祈求来生的福气。
不能幸福安康一场,也看在今生走得凌乱的份上,来生体面走吧。不至于十四岁的年纪,就被拉上了不能生还的一条路。
“哎呦!”
一个瘦小的女孩突地从拐角处冲出来,老妇人被冲撞地摔到,怀里的元宝洒了一地。
那个女孩也愣住,急急忙忙帮着收拾。
“滚开!”
老妇人推开女孩,一人拢起元宝,一眼也没看向女孩,顶着风雪去赶路了。
女孩独自站在原地望向那个老妇人,后低垂着头,往反方向去了,任凭风雪盖上她的发,任凭衣衫褴褛,叫最高贵的守城官家小姐见了便是唾骂她“不知廉耻”,也一步步往风雪里去。
她被戏班子赶了出来,没有傍身的银子,也没有强健体魄,从迢迢百里外赶回了记忆里出生的边城,却又逢边城战败,从披星戴月的赶路人,成了无依无靠的流浪人。
风雪中旗幡都觉得难受,呜咽着叫唤。女孩瘦弱,走得总是摇摇欲坠的样子。独行在街道之上,走着走着突然向前奔去,像是灵巧的猫扑上心爱的毛线球,生怕有人给她抢走。
鞋子早在赶路时便磨破,此刻她赤脚跑在雪地里,越跑越快,再一跃而上,向前扑去——
“哗——”
她扑倒在雪地中,挖出了一串被埋在雪里的糖葫芦。糖葫芦外是一层薄薄的冰,被埋在雪中保温一晚,硬得能咯掉牙,却叫她找到了最后的一点希望,急忙塞到怀里,又左顾右盼一场,才放心地放在贴近胸口的那块布料上。
“呼——”
这冬日实在太冷,女孩抱着糖葫芦,试图用身体给这串糖葫芦一些温度。
“嚓……嚓……”
突然,街道的另一头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紧接着,一个高大身影挨着一个矮小身影摇摇晃晃地出现在街道尽头。女孩没顾上看,只一门心思温暖着糖葫芦。直到声音渐响,她才分出精神向来人看去。
只是一抬头,她就惊惶了起来。
隐蔽是她此刻唯一的想法,可惜这街道空旷,能够藏身的地方要走上一大段的距离,足够这来人将她射杀当场,让她走了那么久的路全都白费在一场雪中,轻而易举碾碎她最大的愿望——
活着。
南国的将军骑着高头大马,身上的铠甲在雪地当中闪闪发光,马一步步走在雪中,稳稳当当。边城的护城官小跑在将军身边,在冬日里跑得满头大汗,也不敢置喙。
“江将军,这往前走一条路再一拐就能到府里了。府中给您备了点薄礼,您……”
“前面是何人?”
“啊?”
江无衣不耐烦地又问:“前面,那是何人?”
女孩缩在街边的角落,只是雪地太亮,才让她看起来无所遁形。她怀抱着糖葫芦和自己的衣角,下意识用头发遮挡自己的面容。周边全是雪,少了泥土,只能低垂着头,不让来人看见自己。
“别过来……别过来……”
“我求求你……别过来……”
强烈的求生欲叫她闭上双眼头也不敢抬,只一门心思祈求上天垂怜。可惜上天没听见她内心的祈祷,叫马蹄一步一步的,踏过风雪,稳稳停在了她的面前。
更让她绝望的是,紧接着这马蹄声的,是她的下巴被猛然抬起,一个逆着光的人影让她不禁眯起眼,视野也一下子明亮起来,心却如同坠入无尽深渊之中。
完了。她想。
江无衣拿马鞭抬起了女孩下巴,左看右看,又轻柔地拨开她的头发。守城官在一旁站着,一句话不敢说,只是咬着牙看江无衣的一时兴起。
府里说是备着薄礼,实则藏了不少妙龄少女,甚至包括守城官自己的女儿。他虽说自己投了降,愧对为了边城战死的兄弟们,可城中妇孺无辜,少女无辜,他得为她们留下一条活路。
而江无衣此刻坐在马上,看着女孩因为露出面容而颤抖,又因为衣衫难以蔽体,整个人苍白得快要和雪融为一体。
雪地中的女孩眉眼低垂,样子虽稚气,却已经有了几分清丽,只等长大后显露风姿。
女孩不敢与他直视,却也因此呈出一副柔顺恭敬的模样。眉目间藏着几分桃花春意,看着只待养到春天便能绽放。唇色已经尽失,江无衣好像无意间四处打量观赏,又似停留了许久,才只是用打量一件商品的方式,向女孩的其他地方看去。
女孩身子单薄却白皙,暴露在空气中的地方隐约能看见有些青紫,不知是怎样受得伤。江无衣一寸寸地盯着少女看了许久,久到马儿低垂着头哼了一声,激起一片雪,才收回马鞭,不出一言。
守城官看了看女孩,又看了看江无衣,想到自己的女儿,咬牙,又对江无衣谄媚道:
“将军,这个小叫花子看着是颇有几分姿色,只是身份地位卑微,怕是难以……”
“糖葫芦多少钱一串?”
啊?
守城官没跟上江无衣的想法,而少女却蓦然抬头,眼神不再回避,死死盯着江无衣。
江无衣跟女孩对视着,看见女孩清明的双眸,不问她的想法,只仍然问:“糖葫芦,多少钱一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