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费力的大笑起来,少了牙齿的嘴看起来特别搞笑。
爷爷笑完,便说起小时候他一直以为我像我妈,一样的又傻又笨,性格却比我妈差很多,所以就努力的培养我做家务,以后嫁人了,就不会被家里婆婆嫌弃好吃懒做啥都不会。
我说他老古董,眼皮子浅,这年头干嘛一定要嫁人,独立女性都靠自己。
他说他从来都没想到,原来我像我姐,一样的懂事和努力。
爷爷想起了姐姐,眼眶里开始蕴积了眼泪,说她被耽误了,说我爸我妈对不起她,年轻时败光了老父亲的钱,年纪大了还要花女儿的钱,真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最不要脸的父母了。
爷爷说起来,我也很难过。原生家庭让我姐过分的早熟,却也薄凉了很多。我想起国庆时她和我说的,我真的觉得她可能不会想成家了。
爷爷说完,因为情绪激动而开始咳嗽,越咳越厉害。我离他很近,痰鸣音即使不用听诊器也听得一清二楚。我怀疑他肺部的感染是以“叶”为单位。
我慌乱的打电话给我姐,让她们快点回来。我姐说她打的回来的,已经到小镇了。
等她们到的时候,老头子还是在不间断的咳嗽。我想叫120,他却执意说他不想动,只想吃西瓜,吃完西瓜就不会咳嗽了。
他的样子太熟悉了,就像那些在病房的临终病人,我瞬间觉得刚才的一切是不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
我待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该送去医院还是完成他的心愿。
我看了一眼我姐和我妈,还是我姐拿了注意,“你先去买,我们收拾好东西!”
大年初一,我焦急的跑遍了整个小镇都买不到西瓜。想起去年舒以刻买过麒麟瓜,赶紧拨了个电话给他,劈头盖脸就是问他去年的麒麟瓜哪里买的。
他在那端一头雾水,想了好一会儿才报给我一个地址。挺远的,我骑着共享单车一边问路人才买到。
着急忙慌的回到家里,家里安静的可怕,我姐我妈一声不吭地站在爷爷床头。我妈说爷爷在我进门前一刻去了。
我不太相信,走的时候只是咳嗽而已。
我走过去用手指压了一下他右侧的颈动脉,一点都没有跳动的迹象。
“为什么啊?早上一直都挺好的啊。”我说。
我觉得这个时候我好像没有意识到爷爷离开了,只是在纠结他为什么会离开。
我妈说,“油尽灯枯了,老去了,哪里那么多为什么?”
“放屁!”我根本不信这种东西。
我看着我爷爷青紫的脸,整个面容都是狰狞的,明显是喘不过气憋死的。肺栓塞、肺部感染、心衰等等好像什么都有可能。
我不是很能接受,我姐搭着我的肩却说,“不要难过了,爷爷活着也不见得有多快乐。”
我心头一震,看向我姐,温柔的眸子里蕴满了眼泪,神情却寡淡的不见一分动容。
我妈的动作很快,当天晚上老家的亲戚们都来了。
我听到个别年长的外亲和我妈说,“大哥走了其实也挺好,这么多年,他很累,你也累。日夜照顾,你也终于可以解脱了。”
另外一个说,“就这么无病无痛的走了,是福气啊。两个女儿还能找个好对象。”
她我和姐姐都听到了,我们彼此对视了一眼,发出了一个不屑的冷哼。
在殡仪馆遗体告别的时候,爷爷穿着他最爱的中山装,披着一件上海滩老式的黑色长大衣,静静的躺在床上,一点不像一个中风了八年的病人,有着他过去惯来的整洁斯文,看起来端庄又威严。
我妈一直主持着爷爷过事后的一切事宜,只有在这一刻,她抱着爷爷冰冷的尸体大哭起来,一直哭到工作人员告诉她时间到了为止。她应该知道了,以后啊,真的再没有人护着她了。
整个过程,我姐都没有哭,她向来内敛不外露的。
她一直的行为原则都是“活着认认真真对待,死了安安静静离开”。她说她没有遗憾的,她对所有人都是尽力的,但是她不知道,我有。
我有太多的机会注意到爷爷身体的变化,有太多的机会回家看看他。可是我只关注着自己那些无谓的感情和工作。
大年初三下午所有的事宜都结束了,亲戚们都陆续在殡仪馆和我们告别。我那远在山东的父亲终于来了电话,告诉我妈人没法过来了,但是给她打了一万块钱。
我坚决让她把钱退回去,她不肯。
我呵斥她:“你是没见过钱吗?这辈子都没拿过他给的一分钱,为什么到现在不缺钱的时候要拿这么点钱?”
我妈说:“就因为这辈子没有从他手里拿一分钱,才不想让任何钱漏出去!凭什么不要啊!”
我“呵呵”了两声,这对夫妻简直是旷世极品,人间绝配。
我向妇幼请了一周的假,但我跟姐姐说我明天开始要上班去了,让她们先坐大巴回去吧。
所有的喧闹都离开后,我一个人坐在殡仪馆的台阶上发呆。
一年之计的二月,秦岭路安静得不似人间,满目萧条,残阳稀薄。
山风涤荡,刮得人耳朵生疼,脑浆像被剥离了一下。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一边抽一边看着西边,一直到最后一抹余光消逝为止。
这一天,这个时刻,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离开了,这个世界上我觉得最好的人不在了。他离开的时候,没有看到我成家立业,甚至没有吃到他最爱的西瓜。
而我,要背负着他所有的期望和愧疚活下去。
我打了个电话给舒以刻,我说:“我在秦岭路,殡仪馆下,你来接接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