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吹叶,初换秋衣。
正是即将暮色四合,炊烟四起的时候,大聿的京城——天都城,其主干道朱雀大街上却是人头攒动。
卖货的、开铺的、走街串巷的,俱踮脚眺望着城门的方向。
“不是说康乐王今日回天都吗?连个影子都没有。”
“怎么还不来,不会不来了吧?”
相比众人的焦灼,人群之外狭窄巷口的桂花树下,小童的神情显得太过漫不经心。他约莫十一二岁,一身灰蓝色短衫,手上牵着一匹通体莹白的骏马。
马儿皮毛光滑柔顺,在落日余晖下镀了一层金黄光芒,四只蹄子却是乌黑一片。见多识广的人定能看出,此马是域外进贡给大聿的唯一一匹“照夜白”。
沈琼玉身着一袭织锦缎地草绿色暗花藤纹袍,静坐马上。帷帽低垂,遮去了她半张小脸。
不出半刻,她扯了扯缰绳,轻声道:“来了。”
远处浩浩荡荡的车队映入眼帘,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待打头的马车走近了,周围一派挤挤攘攘,沈琼玉不得不驭马避退。
官兵厉声呵斥了几番,终于开辟出了一条道路,挂着“康乐”牌子的马车才得以继续前行。
厚重的车轮滚滚而过,经过巷口之际,微风袭来。沈琼玉的帷帽鼓起,落于肩后。
马车的锦帘也被掀开一角,车内郎君随之侧首——
鼻梁高挺,皮肤白净。脸庞清朗俊秀,眉眼冷峭,不经意间瞥过来,四周的吵嚷声似乎都小了几分。
沈琼玉面色一白,闭上了眸子。
前世惨烈的一幕,不住地在她脑海中重演,直教她头脑昏涨。
记忆中的白玉台阶下,官兵们严阵以待。悬挂着“沈府”匾额的恢宏相府前,红鬃马高昂着头,勒缰的郎君气度非凡,革带金靴,绀青色锦袍一丝不苟。
他也是这样淡漠地垂眸睨着她,任她跪在地上磕破了头,求哑了嗓子,也没有换来他一丝的怜悯。
“……我的确是天盛国的细作,六岁潜伏在大聿顶替了相府的千金,我死有余辜。但沈丞相自始自终都不知情,他真的不知道,求王爷饶过……啊!”
一只青素缎靴碾上她的手指,包裹着纤长小腿的靴子如一方巨石,她能感受到自己的手骨寸寸碎裂。
“细作,也配活着?”
郎君飞身上马,甩了一下缰绳,红鬃马应声扬蹄。
他回头扫过地上血污狼狈的沈琼玉,又扫过绝望悲哭的相府众人,语气极尽凉薄:“凡与细作同吃同住的,一个都不能放过。”
掌心传来一阵刺疼,沈琼玉睁开眼。
握缰的手太用力,指甲刺破了掌心。殷红鲜血渗出来,像极了她前世磕头俯身时,青砖上留下的痕迹。
还有一个月。
康乐王此行奉旨回天都,几日后会接下清查天盛细作的圣旨。仅一个月后,就会查到她的头上。
沈琼玉在六岁,尚不知细作为何物时,就被天盛的执权者当作棋子送到了大聿相府,只因她长了一张和相府金贵的嫡女一模一样的脸。
自沈琼玉被送到相府后,她从没有接到过来自天盛的任务,也没有暗桩主动联系过她。但即便她什么也没做,一个细作的身份却足以让她坠入深渊。
阿爹沈暮被她连累斩首,府中人全部流放不够,连沈姓也会从天都彻底消失。
还好……一切得以重新来过。
既然让她重活一世,沈琼玉盯着走远的车队,目光悲凉却坚韧。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让相府毁于萧阙之手!
“小娘,我们也回去吧,相爷快回府了,见不到你该不高兴了。”看着围观的百姓也散得差不多了,小童提醒道。
沈琼玉慢慢从前世的悲痛中抽离,疲惫地点点头。
她拨转马头正待挥鞭,却被旁边夫妻二人颇大的议论声所吸引。
“康乐王父母早亡,自己还体弱,非要周游什么列国。陛下心疼侄子,这次强行把康乐王召回来,怕是让他好好在王府养身子,不会再放他走了。”
“养什么身子!”妇人白了一眼夫君,振振有词道:“康乐王之前去周游列国,陛下虽然心疼也没有阻止,为什么现在非要让康乐王回来?用你那脑子想想,康乐王的年纪不小了,陛下定是想要操心他的婚事的呀!”
短短几个时辰,情绪几番起伏,沈琼玉说话都没了兴致。回府后,绷着小脸就回了自个儿院子,闭门不出。
她这破天荒的低沉模样,却把府上的小寰们吓得不轻。梳着双丫髻的青涩小寰半跪在榻边,拿着细纱小心谨慎地覆上沈琼玉的掌心。
沈琼玉侧躺在美人榻上,葱玉指放在榻沿,垂着头一语不发。
她是细作的事实不能改变,当务之急是如何隐藏她的身份。
如若她让细作的身份此生不暴露于人前,那相府之危自然解除。可陛下几日后就会下“清查细作”的旨意,天子下旨无人可以阻止,她只能想办法从接下圣旨的萧阙下手。
但萧阙不接下也会被别人接下,再来个闷声干大事的人,她估计绝命得比前世还快。
沈琼玉轻叹了一声,没注意直接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倒不如就从萧阙下手……”
“下什么手?”
沈琼玉惊了一跳,转头便看到沈暮一脸慈爱地笑看着她,手里已接过了小寰的活计,在她手上伤处打了个结。
那小心翼翼的模样,让沈琼玉的鼻子一酸。
前世沈暮被蒙在鼓里,把她当作亲生女儿,待她那般纵容宠溺……身份暴露之后,她不敢想象沈暮如何悲痛欲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