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清舒看见露然话落后,一瞬间的惊恐。她瞟了自己一眼,那是下意识的一眼,然后又更深地低下了头。
“你……怎么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前一刻她还很平静地对他摇头,下一刻却突然这样反常。
程清舒摸不着头脑,选择直接开口询问。
姚露然攥着衣角,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他应该当时就听见了,可是一直没有表露,也从来没有提到过她不同寻常的身份。他一直陪着她,宽和地安抚她,宽容地照顾她。
她知道,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姚露然放松了下来,半晌,她开口:“你是不是……听见了……当时爹爹说我……”
“露然。”程清舒打断了她。
他捧起她的脸,对上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对自己处境的不安。
第一次见她,是在那条无人的小路上,她明明正在抹着泪,对陌生的人说话依然带着凶色。
那时的她是一团火,现在却好像一片浮萍。
他抓着这一片浮萍,想她重新变回一团火,变成那个会对他恶声恶气地说“关你什么事”的姑娘。
她应该是一团火,而不是这样委屈自己,面对他小心翼翼,累了饿了也不敢开口说。
“我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不知道。”他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道,“你也不要因为这件事不安,不要担心,不要忧虑。”
姚露然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好漂亮。他也很好看。
也许是因为害怕暴露而紧张难以安定,她被程清舒捧起脸,与他对视时,心跳剧烈,就像等待审判、等待结果落定的犯人。
她的心跳得很快。
那不是因为面对他,她对自己说。
姚露然不傻,她知道程清舒此时对她说的话,其中内涵的意思。
“什么也没有听见”,其实就是什么都听见了。他在对她说,他会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既然是秘密,就让它永远成为秘密。”
他贴近她的脸,声音在树林的风声中,轻得只能够到达她的耳边,然后,很快被风吹散。
“你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就不会再有任何人知道。”他说。
所以,你是知道的,对吗。
姚露然怔怔地看着程清舒,她没有把这句话问出来。
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撇开头,看向远处的树丛,看大树粗壮的枝干,看偶尔落下的树叶,看风拂过的轨迹。
“你们修士,不是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的吗……”
她的声音低低的,掩饰性地用手将风吹乱的头发撩到耳后。
姚露然不敢看他,同时期待着他会怎样回答。
他对妖到底是怎样看的呢?
你是对所有妖都抱有这种怜悯之心吗?
程清舒看着被风吹拂乱了碎发的姚露然,她转开了脸,自己只能看见她的侧脸。
她不会编好看的发式,只会将头发编成发辫,用发带扎起。
“你是个好妖。”
他想起她那些狼狈的模样,她不得不去相亲的曾经,还有她那时趴在他的后背说她和爹爹父女二人被人欺负。
“你没有爹爹,还有我,我不会让你被人欺负的。”
程清舒不知道自己的话是多么暧昧,多么令人心动。他只觉得她很可怜。
他见过露然撒娇卖痴时的样子,见过她妆容被泪水糊作一团时的样子,见过她奔跑后发辫散开的样子。
没见过她这样安静,怕给人添麻烦的懂事模样。
程清舒,不愿看见她这样乖巧的样子。
姚露然不去看他,却专心听着他的话。
果然,他是知道的。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凡人。
听到后来,她低下头,看着脚下的草地,看着自己的脚尖,还有他的脚尖。
什么叫做“还有我”?
你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你是我的吗?我的这些事情,同你有什么相干呢?
她真想把这话直接说出来,问问他,你到底是怎样看我的呢?
那句话,她想问的不是什么“妖”,而是她。
你已经知道我是妖,为什么不杀我,还要护着我、照顾我、不让别人伤了我?
她想问,你是不是可怜我。
程清舒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即使被她口出恶言,看见她受伤,他依然会不计前嫌地送她回家。
所以,你,是不是因为见我失怙,家中再无亲人,起了怜悯之心。
是否,即使不是她,遇见每一个可怜姑娘,你都会这样待她好。
或许也没有男女之分,只是对每一个可怜人都如此?
姚露然越觉得他好,也愈加肯定,他待自己没有什么特别。
她忍住那一点点酸涩,轻轻地对他说“谢谢”。
声音很小,说出口后,就像她的心事,被风吹散不见。
如果声音再大些,她此时的鼻音一定会被发现。
程清舒是个修士,他捕捉到了她的这声感谢。
但是他的心情没有因此放下。
他不愿见到露然这样轻声细语的模样,他更喜欢她对着他说出那句“关你什么事”时的娇气。
娇气的她在这时应该对他说什么呢,他也不知道自己此时期待的是她怎样的反应。
但,至少不是这样。
礼貌,却生疏。